第56章第56章
身后的朱红大门沉沉合拢。
外头风雪呼啸地刮,殿内燃着西山窑新烧制而成的银丝炭,温暖如春。许是方才受了凉的缘故,这般融融暖意之中,江葭仍觉寒意刺骨得紧。一跪一坐,膝下这块金砖与上首楠木宝座的距离虽算不得远,却是二人如今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她知晓,眼前这人手握全天下人生杀予夺的大权,一言一行皆能定她生死,再不必心存任何顾忌。
殿内宫人的退下悄无声息。
“入宫路上,可曾瞧见了故人?”
他随口问起,语气平淡,仿若同她叙起了旧。江葭想起那枭示宫门的尸首,狰狞苍白的脸,死不瞑目,正是前些日子尚气得志满的武安侯,心底突然泛起一阵恶心。“瞧见了。”
他略一颔首,拿起手边奏折:“看来是瞧明白了武安侯府的下场,心底生惧,这才放下了先前的傲气。”
江葭垂眼:“殿下的手段和威势更甚从前,天下人都瞧明白了,何况妾身。”
话落,他便再无回应,翻看起案上堆成山的奏折。江葭听着笔尖擦过纸面的声音,微蹙起眉,逐渐有些跪不稳。外头风雪交加,一路走来本就不易,眼下又维持着单一的跪姿,她非铁打铜铸的身子,腿脚到了这时早已酸软麻木。
她想起先前听来的长跪的秘技,调整呼吸,略挪动了下手脚,的确好受许多。
不过这般跪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耗着时间不说,吃苦受累的还是自己。江葭微抿了唇,主动开口打破殿内的沉寂:“殿下凯旋,妾身应该向殿下道一声恭喜。”
纸张翻动的声音微顿了瞬,濡满朱墨的笔尖继续落下一行批复,上首那人淡道:
“说着违心的话,心中很难受吧?”
江葭面色微变。
他撂了笔,从奏折中抬眼看她:“出征前的那日雪夜,本王给过你机会,屡次三番地暗示你、提醒你,甚至迷晕你也是为了带走你,让你同武安侯府彻底划清界限。”
“可江葭,选择是你自己做的,你需为此负责。如你所愿,从那夜起,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他顿了瞬,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何况,你哪来的自信认为本王会对你念念不忘?”
泛白的骨节微微发颤,江葭只觉自己从未这般难堪过。掩下心底的复杂情绪,她还是低下声,道:“殿下说的是,是妾身曾经……不识好歹了,不知您能否再给妾身一次机会?”于她而言,每个字出口都是那般的艰难。不过,只要能活,只要活下去,这一切都是值当的,她心中如此安慰自己。“本王给过武安侯机会,可他还是落了个今日这般下场。“他没看她,继续拿起下一本奏折。
江葭继续咬牙争取:“妾身与他不同。武安侯贪墨军饷,延误军机,致使多少无辜百姓惨死敌军的森森白刃之下,实死不足惜。”“这倒不是本王认识的你了,"他看向她,似是轻笑了声:“你不是一向很有骨气么?”
话音出口的一瞬,她似僵了脊背。同时,心下恍然,明白对方大抵是真真切切地恨着自己,而今日的自己的确只有死路一条。她仍低垂双眼,跪得很稳,却如释重负般地呼出口气来。“殿下错了。“她道。
陈续宗手上动作微顿,抬起眼皮,挑眉看她。“妾身若是当真有骨气,早在被您胁迫时便该咬舌自尽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语气也淡,出口的话语却重如千钧,“当活着成为奢望,骨气算什么?尊严算什么?拼尽全力地活着难道也是一件错事吗?”她如此质问他,全然不顾对方渐渐晦沉的面色。此刻的她虽跪着,却不似方才泥人般的低声下气,将情绪藏掩于心底,而是缓缓抬眼,这些天来头一回地直视对方。一向如此。她跪着,却比站着的人姿态都高。他可以让满朝文武皆臣服自己,却唯独无法撼动她的灵魂分毫。江葭跪累了,不想跪了。她想起今日自己穿过那般大的风雪,走过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宫道,为的只是活着。而眼下,支撑她的这一目的不复存在,也就意味着她不必再践踏尊严同他对话。
她撑着金砖,凭着自己的力气站起了身,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些:“殿下是天潢贵胄,生来便有权有势,我是出身不如您,还是女子,注定只能囿于一方后院,无法施展才干抱负。”
“殿下与我之间生来就不对等。过去这些日子,您以权势胁迫我,又以高高在上的胜者姿态凌辱我。敢问殿下,您在我这处赢得很光彩吗?”“既然都是死,殿下也不应在处死我之前,费心心折磨我,再百般侮辱我。”说罢,调转脚步,缓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陈续宗看那决绝的背影,倒还真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只觉霎时胸痛气闷,额角青筋也突突直跳。
单纯是被她气得狠了。
“站住!"他沉声怒喝。
她仿若未闻。
外头严寒刺骨,太监层层通传,在殿门外跪奏:“殿下,云贵总督江渝江大人到了,现在宫门外候旨。”
殿门紧闭,仍无声响。
那传旨的太监心中生疑,咬牙从湿滑的冰面爬起身来,趋步向前,正欲再行通禀,突然听闻一道沉怒的声音从殿内传来。“你胆敢出殿半步,我立刻将他一并抓进来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