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俎上鱼肉”四字撞碎满殿死寂。
李从嘉的指尖划过腰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刺醒残存的记忆——不久前太子咽气时，“李煜”喉间也泛着同样青灰色的冷光。
见到他这般做派，陈觉也是脸色一沉，显然没有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六皇子会是这般深不可测。
当真是一点台阶都不给他下！
陈觉的鱼袋金线在空中摇荡，暗示着他在朝中的地位。他心中自然是不爽，死了一个旧太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扶持一个便于控制的人物。
冯延巳的象牙笏板顿在半空：“六皇子醉得厉害，该醒醒酒了。“
池中之鱼，俎上鱼肉，看来在册立太子之位前就已经帮他安排好了结局。
这具身体记得清楚，保大十四年福州兵败后，正是这把笏板蘸着朱砂，在流放诏书上勾去了七千将士的性命。
李从嘉踉跄起身，广袖扫过陈觉的幞头。他记得这老狐狸最擅借酒杀人——三年前元日宴，谏议大夫张易便是饮下他亲手斟的“醒酒汤”后暴毙而亡。
李从嘉皱眉，正在思索着如何回复之时，就看见了老宦官匍匐在地，尖锐的嗓音刺入众人耳膜：“大家…御临！”
不过在政治上的作用么……也是一言难尽。
李从嘉喉结滚动，《钓矶立谈》的残页在颅内翻飞——元宗曾因“三刀梦”诛杀边镐，此刻这双浑浊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重瞳。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两年过后，他的这位父亲也要因为肺疾骤然辞世。
他突然指了指龙椅，“那你解解我的这一卦。”
当然了，直抒胸臆是万万不可的。毕竟他是皇帝的儿子，不是那些个自由自在的闲情诗人。
坎下兑上，困卦九五。
现代记忆与史籍厮杀：光武帝借谶纬夺位，赵匡胤黄袍加身，李璟坑杀楚州降卒的血河…皆为困卦。
倒是李璟想要借此向他表达一些什么，总不能是他这个老父亲也想把他圈禁起来吧。
他李煜，罪不至死吧……
他说的是解他的卦，他的卦……李璟的卦？
都说李璟逍遥自在，但他又何尝不被这满朝朝臣所约束，囚困于牢笼。
至于这君侧，自然是以陈觉为主的党派。想到这儿，李从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细想也是正常，毕竟历史上的李璟，曾因“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句词诛杀乐师，面对如今逐渐威胁皇权的陈觉等人，李璟又怎么会心慈手软。
时间过得久了，身处于皇位之上的人也会逐渐迷失掉自己的心性。再温文尔雅的词人，也会受到权力的指引与蛊惑。
“重光可知……”李璟突然剧烈咳嗽，用手锤了锤自己的胸膛，“这卦本当由太子来解。”
看着李璟惨白的面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让李煜解卦也只不过是一次不痛不痒的试炼。说到底，他现在也是一位经历丧子之痛的父亲。
李从嘉的脊背陡然僵直，一时间有些心软，他的几位兄长相继离世，纵使李璟之前对他们有过多少猜忌与怀疑，可他们终究是李璟的儿子！
不过在片刻之间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并不是李煜，他想要成为的是天下共主的君王，而非只有家庭冷暖的俗人。
太子灵枢前的青铜斝、药盏中的钩吻……这些东西突然咬合成链，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神权天授，既担大任，手段自然要狠辣一些。
宦海风波，君王应当慧眼识珠，赏罚分明。
“儿臣愚钝。”他重重叩首，舌尖仿佛尝到血腥味，“只知卦象凶险，不及父皇通晓天命。”
“金鳞岂是池中之物？”
太子暴毙是弃子，吴王谋逆的想法是饵料，至于什么冯相与陈觉，都在老皇帝所设困卦的算计中。李璟要的不是守成之君，而是一把焚尽江南世族的刀。
也许是在太子死后发生的改变，也许是在与后周战败之后心态发生的转变。总而言之，这往后的朝堂也许少不了一些折腾了…………
李璟见到众人脸上神色，倒是突然冷笑一声，对着李从嘉说道：“倒是肖似你祖父。”他苍老的掌心猛然翻转，“烈祖当年舍了杨吴八州，才换得大唐旗号……”
“儿臣…惶恐。”
………………
“恭喜六皇子得掌澄心堂玉符。”冯延巳的象牙笏板虚指东方，有阵阵雷声入耳，“这烟花放得妙极，老臣听得心潮澎湃。”
陈觉的铁青脸皮倒是抽了抽，鱼袋上的金线随着冷笑颤动：“恭喜太子殿下。”
其实李从嘉对吴王李景达并无多大恶意，毕竟后者是南唐临兵作战的大将军，为人忠厚老实，生性过于刚直，才被陈觉等人所利用。
看看他是否能成为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
指尖有意无意拂过腰间新佩的澄心堂玉符，冰凉的触感激得陈觉眼角一跳。
待朱紫身影消失在雨帘后，李从嘉倚着蟠龙柱缓缓吐息。
而如今的他首要任务便是坐好太子的位置，拉拢各方势力，为以后同北宋的博弈打下坚实的基础。
至少在那里，阴谋都安静地躺在泛黄的史书里，不必用血来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