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挑帘,季窈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身形,低低应一声。薛辞年没回话,转过身不知做什么去了,季窈怔忪间还未回神,他又很快返回。
低垂的帐帘微晃,合拢处探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他方才当是净了手,指尖还有些湿润,拈一叠雪白的云片糕,声音隔一层薄纱传进来,“庖厨的人都歇下了,先垫一垫,待天亮了再说。”
季窈却不知如何作想,伸去接云片糕的手多往前了一寸,抓住他的手腕。她并未施力,只想借着他起身,少年却毫无防备,教她拉入罗帷。若有似乎的玉兰香霎时将他包裹,初嗅时携着晨露般的清冷,离得近了才觉出一缕柔润的甜意。
少女一编香丝如乌云垂下,那双圆润的、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定定看他,总算说了句稍长的话,“陆家的人追查到了吗?有没有消息?”薛辞年面上表情细微的变化,唇角弧度拉直,“就这个?”“阿。“季窈茫然看着他,到底心系于此,没想太多,抓在他腕上的力道紧了紧,“有没有呀?”
薛辞年低头看一眼被她抓着的腕,指间云片糕教他掐出月牙痕,抿唇道:“我动了内力,昏到晚间才醒,所以不清楚。”他前夜在鬼船上与那东家以身相搏时,本可以将引线压灭,没成想那人欲将来往信件着火销毁,薛辞年不得不舍弃其一,冒死抢来了信,在引线烧尽的前一刻翻出舷窗,投入水中。
可随之爆开的浪气太凶猛,他被震的肺腑皆伤,当即在水中反出一口血来。却还是下意识忍痛屏气,向水面游去,他水性虽不算差,但终究受的伤重,险些没能望见生天,好在江底弹起的浪拖了他一程,将他送到了岸上。这两日风波迭起,二人皆被磋磨得可怜,你晕过来我昏去,连面都碰不及,自然没来得及听他说这些惊心动魄。
知他伤情不虞,季窈急忙上下打量,这一打量不要紧,她定神一看,竟见少年一只膝盖抵在她的榻沿,因自己的拉拽而倾身覆来,拢了她半边身子,若非腰腹提着力,只怕就要将她扑倒在枕席间。何时上了她的榻?
季窈反应过来,满心心拘谨,面上仍佯装镇定,不动声色松开他的手腕,去取他手中的云片糕,“你……好些了吗?”薛辞年松开了云片糕,也直起了身,膝却不肯下榻。因背着光,他两眼浸在一种极致的暗色中,注视她良久,忽然道:“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在京都。”
案上灯花短促地爆燃一声,急剧闪烁片刻,悄然熄灭了,面前惟剩少年挺拔的身形轮廓。
季窈敛色,“你为何会死?”
“从前读史书,总笑前人愚钝,如今方知这青玉笏板下埋着多少白骨。“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郁,“乔明韬的死不简单,陆家也非寻常商户,孙知远用够气数,已成废子一颗……棋盘早就划好了格子,无非是看谁吃谁的子。”他离了榻,却并未去将灯烛点亮,而是遥望窗外那只弯钩似的明月,“经天纬地之才无有,半边檐角犹可支得,这棋局我拼力弈上一弈,但若不成,无人护你,你千万远离这是非之地。”
季窈心乱如麻,拨开罗帐,朝着他的背影问:“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眼前身影转动,直面过来,季窈对上他烨然如金石般的双目,竞比窗外的月华还要耀眼。
他说:“我欲攀高,就重位,掌风云,然道阻且险,虽不畏南山之雨,独怜身边弱絮。”
扬州夜色总掺三分水气,月光犹如被浸润通透的银箔,斜斜切过窗棂上的十字海棠花纹,在二人之间游移不定。
什么叫独怜身边弱絮?季窈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十三经习得虽不算精深,好歹也能通晓其义,可这番话不论她翻来覆去如何擘析,好像都只是一个意思。少年看着她,嘴角漾起涟漪,分明未出声息,却似有千树琼苞在静默中次第绽放。
“不必怀疑,弱絮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