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鱼交给哑娘的男人,浑身鱼腥的汉子蹲在河边,肥手握住滑腻的鱼身,一下下刮走鳞片,露出白里透红的肉。
尖刀一转,剖开鱼肚,指甲缝沾满黑泥的手指伸进鱼肚,掏出内脏,挤掉腮腺,红的黄的黑的,一把甩到她面前里。
她“哇”的一声,吐了。
男人嫌恶地躲开,哑娘不知所措冲上前,而她伏在那摊污秽里呕吐不停,吐得涕泪满面。
她推开哑娘,浑浑噩噩回了家。
宋鱼儿如往日那般坐在炉边,呆呆望着锅底,直到看见她走到跟前,才抬起头。
她们无言对视许久,宋鱼儿嘴唇颤抖,干瘦的手擦去她嘴角的泪与秽物,跪地搂住她。
宋鱼儿在她怀里放声痛哭,她只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小声说:没关系,宋鱼儿,有我呢。
那天夜里,借着明亮的月光,宋鱼儿抱着她,小心翼翼翻开那本快散架的词集,指着上头两个字,双眼发亮。
她说,娘不识字,可找了位读书人问过,这两个字,又好听又漂亮。以后,就是我们小囡的大名。
宋鱼儿轻轻抚摸书页,珍重无比。潋滟波光将她映得光彩动人,那是她捧着词集时,才会露出的模样。
她呆呆望着宋鱼儿,不觉看痴了,跟着她小声念:云谣、宋云谣。
来年春天,宋鱼儿生了场大病。
闭眼那夜,哑娘来了。宋鱼儿躺在茅草里,面色青灰,瘦得骇人,抖着手,从活动的船板下摸出一个布包。
她将布包塞给哑娘。
她说,这二两银子,我攒了一辈子,都给你。我不求你收养她,只求你将她卖到一户清白人家,无论婢子还是粗使,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屋住就够了。
哑娘早已涕泪满面,宋鱼儿却攥住她的手,语气咄咄,逼她发誓:答应我,清白人家,定要是清白人家!
哑娘坐在边上,使劲点头,泣不成声。
得了她的回答,宋鱼儿像被抽空半条命,闭眼缓了许久,才看向紧紧拉着她小指的宋云谣。
她的女儿双眼红肿、神情呆滞。
哭了太多天,那双黑眼珠已经流不出泪了,只是静静看着她,问她,“宋鱼儿,你是不是要走了?”
宋鱼儿想了想,认真回答。
“是,我要走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才会再见面。”
“很多年是多久?”
“等到你头发变白、直不起腰,变成老太婆的时候。”
“老得像张阿婆那样吗?不能早点吗?”
“不能。”
“到时候你认不出我了,怎么办?”
苦恼片刻,宋鱼儿恍然想起什么,将手伸进衣领,慢慢解下脖子上那只旧香囊,放进女儿手里。
宋云谣低头看,香囊上绣了个模样拙劣到古怪的鱼儿。
她盯着那鱼,忽然笑出鼻涕泡。
“好丑啊,鱼儿。”
宋鱼儿看着她,惨白的嘴巴一咧,也嘿嘿笑了起来。
哑娘看呆了,捂着嘴,竟不知该不该哭了。
二人对着傻笑半晌,宋鱼儿身子一抽,呼吸猛然卡住,嘴角还挂着笑,皮肉却僵硬了。
撑着最后一口气,宋鱼儿死死抓住她的手,嘴巴张合,仿佛想说什么,用力得面目狰狞、眼球凸出。
宋云谣急忙将耳朵贴在她唇边,听着她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声音,干涩的眼睛里,泪一颗颗滚落。
她说,别哭,娘要去的是好地方。
嗓子眼里挤出最后一个字,宋鱼儿断了气。
几日后,哑娘帮她寻了个山头,埋葬了宋鱼儿。
宋云谣在坟头坐了一下午,没有哭,只是心里不停想,宋鱼儿究竟是谁?
她怎么生下的自己?她有家吗?她的娘在哪儿?
山风呜咽而过,没有带来答案。
翌日清晨,哑娘的男人带她进了城。
青田县的牙行小院里人满为患,男男女女都蹲在地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牙人行走其间,看两眼,分个甲乙丙等,交钱画押,便定了他们的去处。
轮到她了,男人有意将她说小了两岁,她长得瘦小,看着倒也不奇怪。牙婆虽眼尖,却只似笑非笑看男人一眼,并未戳穿。
牙婆身边还站了个婆子,头上簪花、浓妆艳抹,尖尖的长甲掐住她的下巴,又掀起她的衣袖、裤腿仔细打量,活像肉市的老板挑活猪崽子。
半晌,那婆子直起腰,朝男人比个了数。
男人喜不自胜,同她攀谈起来,宋云谣懵懵懂懂,只听懂了“念书学字”三个字。
她忽然想起宋鱼儿捧着书的模样。
不知哪来的冲动,宋云谣扯了扯男人的衣角,小声说,我愿意去,我想念书,让我去吧。
八两银子换一纸契书,她将自己卖给了那位簪花的苏婆子。
第二日,苏婆子将一伙丫头赶上船,要送她们去杭州。
刚上船,胆大的丫头问起杭州是什么地方。
苏婆子斜倚栏杆,神情懒散,抬起长甲摸摸鬓角,张口绣幄香衾、金银珠翠,闭口才子佳人、风月靡靡,将杭州说得天上有、地下无。
她们一群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