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县城,她们顺着江边返程。
江上波光粼粼,灵山层林掩映、春光正好。暖风过处,更有杨柳碧涛、竹花旋舞。
光景如此,二人却步履匆匆,都没了赏春的心思。
走了近两个时辰,抵达庵堂时,正值傍晚。
红墙上“静雪庵”三个大字,被夕照映得金光熠熠。宋云谣站在庵堂前,竟有瘫软倒地的冲动。
恰是晚膳的时辰,寺庙里钟声回响,隐约能看见姑子们往斋堂走去。
庄箐箐早已累得走不动路,宋云谣强撑精神,将她送回屋子,又带上在县城里买的糕点,送去了斋堂。
姑子们刚做完水陆法会,见她来了,忙招呼她过来用斋。宋云谣强笑一下,匆匆转身。
刚走出斋堂,背后又有一人跟了出来。竟是净念法师。
净念算是静雪庵的二把手,为人严肃刚正、不苟言笑,对寺庙里的小尼姑们向来严格。
净念板着脸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问道:“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就是有些累,叫师父担心了。”
净念不语,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得人心中发慌。
“——就是箐箐有些不好。”
她将今日在县城里撞见斗殴、庄箐箐受惊一事如实道来,净念果然眉头紧蹙,与她道谢一声,匆匆离去。
待她走后,宋云谣不敢再耽搁,快步往法真住处走去。到了才发现禅房门窗紧锁,不见住持人影。
四下无人,她将背篓放下,呆站片刻,慢慢在墙边蹲下,精疲力尽一般,将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
一旦身体空闲下来,熟悉的颤栗又从心底升起,恐惧如潮水般涌来,盖住她的口鼻。
她深呼吸几下,眼前仍是一阵阵发晕,只能用力掐住手臂,靠疼痛维持清醒。
冷静。
她对自己说。
就算朝廷真找到她,也未必没有活路可走!
宋云谣闭了闭眼,回想今日听到的消息,思绪飞转。
首先,便是这自称杀了王攀的青焰帮。
王攀此人贪猥无厌、官声极差,在浙江五年,逼得民怨沸腾。像青焰帮这样揭竿而起的,也并非少数,却大多草草收场。
——要么衙门推个替死鬼出来以泄民愤;要么被就地镇压、各自论罪,热闹个把月,便也销声匿迹、不了了之。
可是,青焰帮不一样。
想来他们之中有个明白人,知道师出有名的道理。
先是扯了杀死王攀的大旗,又做出不欺百姓、专杀豪强的姿态,俨然一副为民除害的英雄模样,以此笼络人心。
如同茶桌上那位高壮汉子,一腔热血便想要去投靠的,恐怕不在少数。
可对宋云谣而言,他们明面上虽替她顶了罪,却也将自己重新拉下了浑水。
按那歪嘴儿所言,江浙衙门早就上报朝廷,将王攀之死定为了意外。
如此草草结案,只怕其中少不了多方人马的彼此默契、顺水推舟。
或许是因为王攀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便于遮掩;
也或许,比起一个活的王攀,浙江官场更需要一个死了的王攀。
若案子就此了结,兴许她真能找到一条活路。
偏偏青焰帮横生枝节,将这事儿重新捅了出来,闹得声势浩大,就连朝廷都心生疑窦。
只怕现在,比自己还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的,是浙江官场上那些大人物。
思及此,宋云谣甚至觉出几分讽刺。
她不过一介无名瘦马,无权无钱无人牵挂。若真上了刑场,还有那些个满腹经纶、家财万贯的大人物们作陪,倒也不亏?
铡刀下,瘦马与官老爷的命,也无甚区别。
心底不合时宜地笑了声,而后一股苦涩蔓延开来。
可她不想死。
若今日死在这,当初这一路吃的苦,又算什么?
方才死里逃生,在静雪庵落了脚,又从书坊找了赚钱的活计,眼看日子有了奔头……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苏婆子从前耳提面命,手是妓子第二张门面,再漂亮的脸,配上一双丑手,也叫男人倒胃口。
故而就算写字练琴长了茧,也要用剪子细细刮去,日日抹上脂油,小心呵护。
而眼前这双手,狰狞的伤疤横在手心,指尖覆了一层薄茧,虎口布满细小的口子,手背被风吹得皴裂。
这是苏婆子口中的“丑手”,也是她数月来砍柴烧火、下田劳作、蹩脚地学着缝针补衣的手,是她不必再靠卖笑讨男人欢心才能得口饭吃的底气。
难道要抛下这一切,继续朝不保夕的日子么?
就算勉强逃过官府捉拿,离了静雪庵的庇护,在这世道,谁又知道等待她的是不是下一个翠莺阁?
宋云谣死死咬住下唇,浑身发凉。
她恨透了作践自己只为待价而沽,恨透了被人吃干抹净再转手贱卖,恨透了杀人后终日惶惶、东躲西藏!
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她的活路吗?
蓦然间,小院里一阵风吹过,背篓“啪嗒”一声倒地,药材滚了出来。
她目光怔怔,忽地想起贾管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