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梅:
陈老爷花八千两将我买下了。
那日我在屏风后候着,听苏妈妈同陈老爷讨价还价。二人不咸不淡论了几句,妈妈便将我唤了出去。
许是男人都爱在女人面前争强,陈老爷见了我,当即应下了妈妈的要求。
八千两。
你说好笑吗,八千两?
我身上这几两肉,上称不如半扇猪贵,他竟然要花八千两?
苏妈妈怕夜长梦多,立马拿出身契。陈老爷爽快签了字,我却迟疑了,抬着手指,迟迟按不下去。
你知道妈妈的性子,当时恨不能用双目活剐了我。陈老爷却不责怪,反倒问我,可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也想问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许多人都羡慕我,明明当初犯了大错被赶出翠莺阁,却能在酒席上结识贵人,不仅将我原封不动送了回来,还实打实关照了三年。
陈老爷家财万贯、正值壮年,是江浙数一数二的漕商,却愿意在我一个瘦马身上花心思,三不五时便托人送来诗书词集、绫罗绸缎。如今更不惜以八千两巨款,将我买走。
我知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不该不识好歹,可……
总之那时,我忽然想起了你。
素梅,当初你签下卖身契时,可曾犹豫过?可曾害怕过?如今又过得好么?
脑子一热,我对陈老爷说,只要帮我找到一个人的下落就好。
他答应了。
陈老爷走后,妈妈狠狠训了我一顿,叫人将我看管起来,出阁前不能再随意走动。
我在屋里躺了几天,后知后觉明白,那日我迟迟不愿画押,或许是不甘心。
不甘心从此以色侍人,不甘心八千两就买断我这条命,便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反抗。
我不在乎那八千两,可若加上你的分量,那我也认了。
这笔生意不亏,对么?
素梅,这些年我给你写的信不知凡几,他日再见,我定要逼你一封封看完。那时可不许嫌我唠叨。
四十三年,四月廿八】
沈不器放下信,轻轻叹了一声。
按时间来看,这是窈儿的第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可别院的书画与账本上,她留下的字却端庄秀气、不见锋芒。
二者南辕北辙,竟也令他一时走了眼。
初看信件时,因字迹不符,他直接排除了窈儿,甚至误将“素梅”当作她的本名。
直到信中细节与窈儿身份一一吻合,他才确认这是窈儿写给素梅的信。
至于空白的落款……连字迹都小心隐藏的人,小心隐藏着自己的姓名身份,倒也不奇怪。
窈儿的心思,比他所想还要深。
只可惜照苏氏所说,素梅恐怕早已……
沈不器轻揭信纸,翻开第二封信。
【素梅:
妈妈给我定好梳拢日子了。
五月初八,良辰吉日。
消息不胫而走,嬷嬷们不再压着我学艺,难听话也少了。
不少姐妹来同我道喜,送我荷包、绣帕。却也有几个,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来刺我。
烟儿与芊芊私下安慰我,说那些人不过是见陈老爷愿以八千两将我定下,心中嫉妒罢了。
我听得发笑。
那八千两,没有一分能落到我手中啊。
近来还有件大事——被卖去留春院半年的小红姐,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让龟公大张旗鼓送来一车织锦,给我添妆。
我与她昔年那点情分,在这车价值不菲的织锦面前,实在不算什么。我愧不敢当,当即就想让人送回去。
妈妈却骂我笨,说:卢小红从前那样愚钝,如今不过半年,就在留春院混作头牌。几卷布,摆出这样的排场,分明是要叫从前瞧不起她的都睁开狗眼看看,她卢小红就算被卖去行院,照样能混得风生水起。若是送回去,岂不叫她这出扬眉吐气的戏落了空?
妈妈还说了许多,我不爱听。
我知道,小红姐不是那样的人。
思来想去,我还是托人偷偷将织锦换成银子,给小红姐送了回去。
都是妓子,可伺候一个男人,与伺候许多个男人……日子总归是不同的。我于心不忍。
这事不巧被烟儿晓得,她骂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要多此一举。我也不辩,笑嘻嘻给她塞了几两银子,烟儿便住嘴了。
若是你,定不会嫌我多事。
三日后就要梳拢出阁,可不知怎的,心中总是惴惴难安,说不清的躁闷,兴许是天太热了罢。
四十三年,五月初五】
沈不器继续往下读,若没记错,此时窈儿已到了陈府。
【素梅:
我已搬到陈府别院两月有余,近来杂务缠身,许久未能提笔写信。
先前陈老爷临时有事,不等我出阁便赶回南京,至今未归。
别院里只有我一个“主子”,府中各处都有管事操持,身边能说话解闷的也只有红酥、碧环与白玉三个。
碧环做事踏实,白玉说话伶俐。
红酥最是机灵活泛,做事八面玲珑,唯独对我有些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