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定南乡(十九)
七月初,熙王军终于在安庆府击溃宣帝主力,夺下这座城池。安庆府距京都不过五百里,快马三日可达,本该乘胜追击,直取京师。可两军在安庆鏖战近一年,熙王军的将士们战甲破损,死伤无数,连战马都消瘦不堪,虽打了胜仗,将士们的脸上,却再难寻见当初那股子冲锋陷阵的锐气。宣帝至今毫无和谈之意,摆明了要与熙王拼个你死我活。眼下局势,明眼人都瞧得真切,若是熙王军与北面的郭家军联手,两路并进,便能形成合围之势。
到那时,京都就如同那笼中鸟一般,毫无脱困的可能。因此,京中的豪门权贵早已惶惶不可终日。深夜,张钺得宣帝召见,踏着夜色疾步入宫。清风徐来,宫灯摇曳。
他跪在殿中,双手交叠行礼,“微臣张钺,参加陛下。”珠帘后传来几声虚浮的咳嗽,宣帝扶着龙椅勉强坐起身。这位天子如今瘦削不堪,明黄色的龙袍下空空荡荡,这些日子,全靠丹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宣帝没让李公公打起珠帘,他就这么隔着珠帘,细细地瞧着张钺。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宣帝偶尔发出的,几声咳嗽声。宣帝想起,张钺自十六岁正式编入天珺卫起,便一直跟在他身边。这些年来,张钺对他恭敬有加,从不曾有过半分逾矩。他恍惚间,将此刻跪在殿中的身影,与当年那个初见他时,颤抖着双腿跪在地上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不禁感叹,时光流逝,恍如隔世。
张钺私底下替他办过的脏事不计其数,光是替他铲除的大臣,便有三十几人。张钺从不多问,也从不居功,每次复命时都是这般恭顺地跪着。这些年来,宣帝对张钺一直存着几分轻蔑。虽说张钺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是一张脸,替他办脏事时是另一张脸,但不管张钺换多少张脸,在他眼里,张镇始终是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张钺如今的一切,权势,地位,富贵……哪样不是自己赏的?他既能给,自然也能收。
这念头让宣帝面对张钺时,总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就像看着一条被他养熟了的恶犬,在外头再凶猛,但到了他跟前,就知道对着他摇尾乞怜。让他矛盾的是,这样的人,他原应该用的安心才是,可他在面对张钺时,心底始终存着几分忌惮和疑心。
宣帝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他。
有时宣帝会不禁怀疑,这张钺,背着他时,是不是还有第三副面孔?想及此处,宣帝闭了眼,他暗忖道,罢了,眼下自己时日无多,就算看不透,但张钺时至今日,依旧对他忠诚谦卑,旁的他也没有精力再去多想了。宣帝缓缓睁眼,看向张钺,“张爱卿…”
他的声音透着疲累,“熙王大军囤守安庆,若此时攻向京都,最迟十日便会兵临城下。此事你可有破局之策?”
张钺低头拱手,声音恭敬如斯,“恕臣愚钝。”宣帝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你啊,终究还是这个性子。“他转头看向李公公,语气透着几分不耐,“太子和孟相,还没到么?”李公公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回陛下,已遣人再去催了,想必……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
宣帝颓然垂首,往日凌厉的眉眼此刻黯淡无光。他望向殿外幽深的夜色,又喃喃道,“罢了,罢了。”
宣帝的目光再次缓缓移向张钺,见他仍跪得笔直,腰背挺拔端正。不禁感叹,这满朝文武,怕是只剩他还谨守着这份君臣之礼。“给张爱卿,赐座。”
这是宣帝第一次给张钺这个恩荣。
张钺伏身叩首,“臣,谢陛下恩典。”
他端端正正行完大礼,方才起身,坐在椅子上时,背脊仍是挺直的。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太子与孟相才姗姗来迟。二人并肩踏入内殿,神色间竞不见半分惶恐。
“父皇恕罪,儿臣来迟了。”
太子随意一揖,连腰都没弯。
“圣上恕罪。”
孟相更是敷衍,草草拱了拱手。
宣帝盯着二人,胸口剧烈起伏,咳得极为厉害。他们眼中再无往日的敬畏,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可随即又化作深深的无力感。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了。这般天差地别的处境,竞让宣帝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如今他还能在这龙椅上安安稳稳的坐着,倒像是他们施舍的恩典了。他半响后,才转向李公公,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给太子殿下和孟相爷,看座。”
孟相与太子方一落座,宣帝便直截问道,“如今局势至此,太子与孟相可有良策?”
太子与孟相交换了个眼色。孟相整了整朝服,上前施了一礼,“启禀圣上,今日臣与太子殿下途中商议后,确有一策。”宣帝身子微微前倾,浑浊的眼里也透出一丝光来,“哦?说来听听。”“眼下看似是圣上与熙王两相对峙。“孟相目光灼灼,“但……实则这天下,已是三分之势。”
宣帝抬手支着额角,嘴里夹杂着几分呵气声。孟相见宣帝并未出声驳斥,便继续说道,“北境的郭家军,乃是郭鹏虎的嫡系,与熙王不过是表面交情。若遣使臣去说和,许以重利,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说完,孟相便缓缓退下,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