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甚在意的潋滟风情,仿佛与他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又似早已预知此刻的交会。帘角复垂,马车未停。
他胸口像是被一拳击中,心里闷得难受。
他目送那辆马车缓缓驶入晋国公府,却无法移开视线。顾行渊低头,看着自己被雪水濡湿的马靴,又抬手摸了摸缰绳,指节微微泛白。他忽然觉得这城里风格外冷,冷得能冻进骨里。良久,他低低一声吆喝,马鞭扬起,一掠而去。沈念之入了府,卸了披风,在西苑暖阁中坐下。霜杏正替她解开腕间暖炉的缎带,低声问道:“小姐,方才在街口,好像是顾大人经过。您怎么没叫他?”
沈念之倚着一侧软枕,托着腮,睫毛垂下,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盏上的盖子。
她轻声道:“没什么必要。”
语调极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如今跟他多说两句,反倒容易给他招来口舌。”她说着,唇角带了点笑意,眸光却沉静如水,没有半分涟漪。“他已经辞了官,如今人也清静,不在朝堂之中,离那些风口浪尖越远越好。”
霜杏低头应了一声,却看她指尖落在茶盖上,轻轻旋了一圈又一圈,动作缓慢,不急不缓。
沈念之似是无意地望向窗外,落雪仍未停,天色也未全暗。她轻声道:“他本不该为我卷进来太多,我知道他为了阿爷辞官,心中很是感激。”
语气淡得像是一句喃喃梦话,却又清清楚楚落在霜杏耳中。霜杏尚未退下,犹豫片刻,小声道:“小姐……顾大人今日在街口看着您的眼神,奴婢瞧着…有些不同。”
沈念之没作声,只是懒懒靠着软枕,指尖轻敲几案,眼尾微垂,似笑非笑。霜杏又低声道:“那时候小姐肩膀受伤,顾大人来送药……他看小姐时,奴婢觉得,不像是没情的。”
沈念之挑了下眉,慢慢抬眸看她一眼。
“你觉得,他喜欢我?”
“奴婢不敢妄言,"霜杏语气极轻,“可一个男人若真心冷淡,怎会时时看着小姐,话少,却总护着?”
沈念之嗤笑一声,似不以为意:“护?他若真想护,便不会放我回来,有种就把我带走,离开这京城,那才是真真儿的护着。”语气仍旧轻柔,她屈指叩了叩桌面,缓缓道:“他太清醒了,清醒得不像是会动情的人,大抵是跟他打的赌,我要输了,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和苍……他也不会再有半分瓜葛。”说罢,沈念之低头轻理袖口,不再多言。霜杏倒是把刚才沈念之说的话记下了,心里打上了小算盘。
翌日申时未过,宫里便来了人。
两名内侍带着六七个小太监,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踏进晋国公府,一路直入内院,口中高声道着:“奉太后懿旨,为沈娘子布置、清点聘礼,预备后日大婚之事。”
霜杏赶忙迎出去,不一会儿便引着那位领头的王公公来到正厅。王公公是宫里办事极稳妥的一人,常年跟随内阁与内廷之间跑动,此番态度恭谨,规矩周全。
他手中执着清单,笑道:“沈娘子金枝玉叶,是我们殿下未来侧妃,自是要风风光光,不容有半点疏漏。奴才奉命,来再点一遍之前送来的嫁妆、宫中赏赐和东宫聘礼,还请沈娘子过目。”
沈念之坐在厅中,今日穿得极素,未施脂粉,仍是艳色逼人。她望着那满厅红绸与金饰,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写着“良田”、“宅契”、“金珠"的红封皮,又瞥了眼侍从抬来的聘礼匣盒,没说话,只道:“霜杏,去泡壶好茶,送给王公公。”
王公公连忙笑着摆手:“奴才不敢当,不敢当。”沈念之淡淡一笑,语气却极柔:“公公不必客气,如今我家道中落,只剩下这个徒有虚名的国公府,还不知哪日就被人也一并夺走,这茶是今年南方来的新茶,公公跑了这一趟,也辛苦。”
语毕,她亲自将清单签了名,递还给他。态度一贯礼貌周到,既不多言,也无讥语。
送走王公公之后,府里那些早已请来的巧匠也开始张挂红帘、装点花灯,处处张灯结彩,连院墙都裱上了锦缎,满院一片喜气。沈念之站在廊下,看着那些人将一对“百年好合"的红木牌挂上影壁。风吹来,喜帛在空中轻晃,她却不由得冷了一瞬。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衣架上那件大红嫁衣。云肩纹金,袖口缀珠,腰间凤缨叠翠。
她看了片刻,唇边忽然扬起一个轻巧的笑。笑意极浅,极淡,却又极凉。
“霜杏。”
“小姐?”
“去拿壶酒来,我要喝。”
霜杏一怔:“这会子喝酒……小姐身子……“拿就是了。”
沈念之看着嫁衣,转身入内,声音像是带着点笑,又像是带着点说不清的疲倦。
“最好是烈些的,我想醉到后日,醉着出嫁。”夜色渐沉,晋国公府的花厅中灯火已暗,唯独西苑一隅,仍有灯光未灭。沈念之独坐于院中。
她一身宽袖素衣,外罩玄青狐裘,雪未下,风极冷,她却不肯回屋,只在石桌旁坐着,一口口饮着温壶中的酒。
铜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烘得面庞微热,酒意上头,她眼尾微红,唇角噙笑。霜杏曾劝她别再喝了,她摆摆手,将人都打发出去,只留一个会抚琴的小婢,低低拨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