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宫道。
宫墙高耸朱红巍巍,不时有禁卫在其上闪过身影,宫道中李显穆和杨荣快步并行,杨荣脸上带着沉凝之色,李显穆面无表情。
“真要对胡英出手吗?”
杨荣沉声道:“明达你在街头激辩之事传开后,胡英并未有太多惊慌之色,怕是有后手。”李显穆从容道:“引导士子本就是他的缓兵拖延之计,这些时日以来,大明各地传回的消息,必然给了他极大的信心。”
“你的意思是?”
“当初我父亲在时,便已经有心理之争,当时因心学刚刚发迹,且父亲一人横扫诸生,又没有触动最根本的利益,于是暂时压住。”
李显穆为杨荣讲述着当时无人所知的秘闻,“父亲当时没有直接发动最惨烈的学术争斗,有两个原因。一是准备借着理学的皮,先以儒门圣人的身份发展心学,就如同汉朝今古文之争,今文强势斗倒了其他百家,最后却在今古文之争中,一败涂地。
二是希望能借此缓和,先入文庙占住圣位,理学有程朱二圣,若心学在文庙中没有圣位,日后必然难以争斗。
这二者皆是为心学奠基。”
杨荣震惊愕然,没想到其中竞然有这么多算计,回过神来却觉得颇为合理,若非如此必没有心学今日的发展,李显穆也不会那么简单就能从诸生手下脱身。
“既然李忠文公有这等周密的安排,明达你又为何掀起如今之乱象呢?”
“因为如今形势已然再次发生了改变,过去这些年心学所吸引的主要是两类人,一是本来就极其认同心学、排斥理学的人,二是已经过了科举,不再需要学四书五经的进士,希望在政治上向我靠拢,于是在有意识的向心学靠拢。”
杨荣微微颔首,他就属于第二种,在政治上渐渐站队到了李显穆这里,自然而然就渐渐接受了心学,因为进士已经度过了科举,不再需要学朱熹的四书五经,有了我注六经的自由。
李显穆沉声道:“可进士的数量还是太少。
而那些认同心学、排斥理学的士子、士族,渐渐已经到了科举的年纪,如果不能为他们打开上升的渠道,那为了举业,他们就不得不离开心学的阵营。
不仅如此,如果心学一直不能成为大明科举官方标准的一部分,那下场就和那些诸子百家是一样的,一个不能用来做官的学问,注定会被抛弃!
所以,并非我要改变父亲的安排,而是局势走到这一步,大势推着我必须向前。
就算……
与天下为敌!”
声音轻轻在宫道中回应,杨荣抬头望着那被宫墙隔开的天空,方寸之间有锋锐逼人,一股意气缓缓自心中升起,“千了!不就是个礼部尚书!”
“昨日我已经让我大哥往南直隶去一趟,胡英的那个儿子当初在南京时,就听闻多行不法,他在京城做官甚至都没有带过来,大概率是担心在京城惹出什么祸患来。
陈文忠公和我说过些有关于胡英之事,如今恰好能用上,且看他教子无方之事大白于天下,还有什么面目。”
陈文忠公就是陈英,当初胡英攻讦李显穆后,陈英就有意识的在注意这方面,果然让他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如今李显穆便让大哥李芳往南直隶走一趟,把人证、物证都取来。
“南直隶……”杨荣沉吟。
李显穆摆手自信道:“自从我巡抚江南后,南直隶局势便大为不同了,我在那里颇有一些人可用,子荣不必担忧。”
二人将身份腰牌亮出后,太监将宫门尽头的门打开,顿时豁然开朗,从文华门走进,径直向华盖殿而去。
甫一入殿,皇帝人还没看见,便听到爽朗笑声,“进入礼部还不到半月,便给朕造出了如此大的“惊喜’,真不愧是你啊,李显穆。”
话音落罢,李显穆方才看到皇帝朱棣正一手扶着腰间玉带,一手拿着份奏章,立在殿上笑望着他。“这是臣应该做的。”李显穆直接认领功劳。
杨荣闻言一愣,不敢置信的望向李显穆,兄弟你也没说要这么干啊?
朱棣更是直接气笑了,径直将手中奏章扔过来,“礼部尚书胡英弹劾你欲要湮灭圣人之学,说你不敬圣人,那些奏章都是弹劾你的,你这次可真是惹了大祸了。”
奏章飞来李显穆眼疾手快一把擒住,打开一看果真是胡英的弹劾,内容则是不敬圣人,不尊经典,为一己私利欲要祸乱国家科举,完完全全的理学保守派口吻,说的大明仿佛要国将不国,说的儒家道统仿佛要毁于一旦。
“陛下,这可不是攻讦臣啊。”李显穆平静的将奏章握在手中,从容回道,“这是攻讦先父的大道,甚至想要否认先父的圣位。”
文庙和武庙,不是进去就万无一失的,既然是因为政治因素而选入,自然就会因为政治因素被踢出来。这些保守派并不傻。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其他学问挑战理学的地位,可最终都失败了,心学虽然更精妙,但社会科学这种文科,从不是只看谁精妙的。
心学无论从人数上、声势上,都远不如发展一百多年的理学,即便算上那些主张共存的开明理学家,依旧不如保守派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