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客院。
青莲居静室内,谈话依旧在继续。
武承嗣:“……公子若肯稍展所长,以云谪君亲传弟子的无上风采示人,谁胜谁负,岂不一目了然?如此煌煌正道,光明正大之势,公子……何不用之?”
静室内,只剩下暖玉酒壶散发出的药香和魏王话语的回响。
高戬沉默着。
他低垂着眼帘,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那温润的液体里,仿佛映照出陆沉渊洞悉一切、带着淡淡讥诮的眼睛。
武承嗣的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点燃了他被嫉恨压抑的、属于云谪君弟子的骄傲与不甘。
然而,就在这复杂的情绪翻涌之际,过往的记忆回荡,师尊清冷高远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棋局如川,奔流不息。”
师尊的声音淡漠平静,仿佛在陈述天地至理:“一子落定,胜负便分?痴儿,你只见方寸之间,不见万古长空。”
记忆中的画面随之浮现,云海之巅的星台上,寒风卷动师尊胜雪的白衣,他指尖拈着一枚温润如玉的白子,并未急于落下,而是轻声说道:
“弈者之要,不在争一时之短长,而在观势、蓄势、待势。棋有终局,势无定形。今日之负,焉知非明日之胜的伏笔?今日之胜,又岂非他日倾覆之肇端?执着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一局一盘之胜负,便是着了相,落了窠臼。棋道通天道,天道何曾以一时一地论成败?”
师尊的话语,如同清冽的冰泉,瞬间浇熄了高戬心中被魏王撩拨起的炽热火焰,让他躁动的心神为之一清。
是啊,师尊的境界,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输赢。
他观天象,演棋局,以苍生为棋子,看的是大势,是气运流转,是那冥冥之中不可捉摸的天道轨迹,一局机关城的失利,在师尊眼中,或许连一朵微小的浪花都算不上。
“弈天非弈子,弈心非弈棋。”
师尊最后的箴言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高戬心头。
真正的棋手,博弈的是天道运行的规律,是自身心境的澄明,而非与某个具体的对手拼杀至死,若执着于针对陆沉渊,岂非自降身份,落入了师尊最不屑的下乘?
高戬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放松,杯中酒液的涟漪渐渐平息。
他眼中的锐利光芒收敛,重新被一种源自师门传承的、近乎本能的超然与冷静所取代,魏王描绘的“才情争胜”之路固然诱人,看似光明正大,但本质上,不依然是执着于与陆沉渊在“太平公主青睐”这方寸之地争个高下吗?
这与执着于机关术的胜负,又有何本质区别?
武承嗣敏锐地捕捉到了高戬气息的变化。
那刚刚燃起的斗志火焰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他感到一丝不安的沉静。
他正欲开口,再添一把火。
然而,就在高戬即将彻底回归师尊所言的“超脱”心境时,他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见了星纹棋枰上——那枚被陆沉渊命格“真意”排斥、变得灰暗无光的墨玉棋子。
这枚棋子,就像一个冰冷刺骨的嘲讽,瞬间击碎了刚刚构筑起的超然心境!
师尊的境界太高,高到俯瞰众生,视一时得失如浮云。可他高戬不是!
他身在局中!
他付出了咳血的代价,忍受着“慧极必伤”的反噬,才换来这一身本事!
他无法像师尊那样,对陆沉渊那“如日中天”的命格、那“毫无代价”的慧眼视若无睹,更无法接受自己在对方命轨中,如同这枚灰暗的弃子般,被排斥、被无视、被彻底碾压!
“弈天非弈子……弈心非弈棋……”
高戬在心中默念,眼神却一点点变得锐利如刀,那份沉静之下,是更加汹涌、更加凝练的决绝,师尊的道理没错,但他高戬此刻的心境,已无法容纳那份超然。
他缓缓抬眸,看向武承嗣。
之前的冰冷和绝望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玉石俱焚般冷静的锋芒。
“魏王殿下。”
高戬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端起那杯温润的药酒,凝视着琥珀色的液体,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师尊教诲,高某时刻铭记于心。棋道深远,确非一时一地之得失可论。”
武承嗣心中一紧,以为他要退缩。
却听高戬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顿悟与决心:“然,殿下所言,亦如醍醐灌顶,棋局之内,或有天道大势,非人力可强求,但棋局之外……”
他微微一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磅礴的暖流伴随着精纯药力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不仅抚平了内腑的伤痛,更仿佛点燃了他沉寂的生机,让他的眼眸亮得惊人。
“棋局之外,亦是天地广阔。”
高戬放下空杯,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再无犹豫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云谪君弟子应有的傲然风华,也带着一丝被逼至绝境后的锋锐,“殿下说得对。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智者不为,当以己之长,破彼之势!”
当那轮明月不再庇护,我看你命里有没有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