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刚转头,又听帐幕边缘的铜铃当啷地晃响,细麻布帐子被掀开,慕相玄迈开长腿进来。
越逢平不动声色地注视来人,暗自对比少年的身形与旁边的松木立柱,越看越是心情复杂,不知是感到欣慰还是恨得牙痒。
……这臭小子,十一岁入营时还矮得像颗菜,一不留神,现在长得都快比他还高了。
等小子行完军礼,越逢平扫了眼他的身后,不出意外看见空荡荡一片,半个多余的人影都没有。
越将军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怎么,你伤好了,又想替她挨军棍?”
慕相玄倒也不怵,不卑不亢地反问道:“不是说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么?既然是‘天’,我替她挨几下军棍又怎么了,还能塌了不成?”
“……”越逢平嫌弃地拧起眉,“什么天啊地啊乱七八糟的?”
慕相玄从身后掏出那几本《女诫》,呈上给他看:“越将军也知道乱七八糟,为何还要清音去学呢?”
他认真道:“她很不喜欢。”
越逢平只想仰天呼一声苍天,愤恨拍桌道:“你以为是我逼她学的?”
越逢平就这么一个女儿,越清音幼时遭逢战乱,病得气息奄奄,千辛万苦才从鬼门关上抢回来。他如同重获至宝,平日里舍不得看她皱一下眉,纵得她恣意烂漫,比她的义兄还要像个高门纨绔。
他瞪圆虎目,直视面前这位更名易姓的少年,咄咄逼人:“可你不知道你们慕容家天潢贵胄,内宅规矩严苛如同牢笼么?稍有不慎就要丹书录愆、屏风记过。”
“若非你请旨赐婚这般突然,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犯得着着急忙慌找人来教她规矩?”
慕相玄哪怕不看唇语,也听得见老父亲的雷霆怒吼。
慕容家确实不是草原雏鹰的良缘。
少年瘦削的脊背垮下了些,像是被难堪地钉在夯土地上,良久才垂下眼睫,轻声说:“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
越逢平也泄了力气,跌靠在椅背上:“我知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是心里焦虑……”
他目光虚虚地远望,似乎能看到大昭王朝绵长的西北边境。
越、柳二氏世代为天家戍边,所扎建的越柳军营就是大昭西北面的铁壁铜关、山河锁钥。
天家慕容氏看重武将,立下代代与越柳营通婚联姻的约定,世缔朱陈,十代无违。
到了越逢平这一辈,越、柳二氏人丁单薄,是柳氏的女儿奉旨嫁入天家,他才得以免除婚约束缚,迎娶清音的母亲为妻。
如今柳氏已绝,而越氏只剩清音一女。
哪怕明面不提,所有人也都心如明镜,这一代慕容氏与越柳营的婚约人选,新娘子非她莫属。
越逢平只道自家小女儿年岁尚轻,满打满算才十七八岁,约莫还能再留她几年。于是年初的时候,他安心留在融州养伤,只支使了慕相玄回京述职。
谁知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京城传回的急信——二皇子当众请旨赐婚,想要迎娶越清音为皇子妃。
说是当年越清音及笄时,他携礼来贺,自此一见倾心,情根深种三年,趁如今战事已平,希望能早结良缘。
越逢平想想就觉得可笑。
他家清音刚及笄的时候,二皇子已经二十有五,府中纳了两名侧妃,膝下养的庶子都快到开蒙习字的岁数了。
说是皇子,可私德毫无先辈之风,带着花枝招展的侍妾群来到越柳营,没几日就把肃穆军营搅得乌烟瘴气。
而且见了貌美的女子就走不动道,他成日在清音的院门前徘徊打转,惹得慕相玄与乌维言两人神经紧绷,连觉都不敢睡,没日没夜地轮番盯着他。
听闻他离开融州时,除了原班人马,随行队伍还多了十数位鄯善舞姬……真不知他哪来的脸说自己情根深种。
要越逢平说,那人纯粹就是见色起意,图谋已久!
慕相玄记得那日,在富丽辉煌的金銮宝殿里听见二皇子的赐婚请求,他真是厌恶极了对方提起清音时那副急不可耐的龌蹉嘴脸。
那人就来了融州一回,只看到少女的清贵家世与如花美貌。
他没有看到,慕相玄在融州七年,同她朝夕与共,自幼两小无猜。
慕相玄记得,他晨兴夜寐地练功习武,自能上马就跟着边关将领们跋山涉水,仗剑沙场。
说不清有多少个踏冰而行、卧雪而眠的日夜,他只能靠着她亲手为他准备的棉衣,在寒天冻地里一点点积攒暖意。
也数不清受过多少伤,不知道有多少件被血染透的征袍,他生怕她见了会伤心难过,于是都把它们草草埋弃在漫长征途里。
慕相玄心想,他从戎卫国,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才抚定边疆……难道就是为了给二皇子一个和平的良机,让这龌龊闲人当着他的面求娶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吗?
当然不是!
然而婚约在前,圣上又疼爱亲子,几乎不作反应就要应下。
等金口一开,再想挽回可就难了。
慕相玄当时压根没有细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跪在了金銮宝殿的冰冷玉砖上。
他还有意无意撕裂了腰侧才缝合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