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公府。
东院。
窗牖上糊着的窗纸,被外头的风雪声裹挟,透露出些微寒意,渗进李纨母子所在的厢房内。
贾兰伏案桌前,手中拈着一支毛笔,临摹字帖,写着大字,却因为屋内寒气重,写大字的时间一长,免不了手脚冰凉,须得跺跺脚,将手藏在袖管内,对着哈气,等到热气氤氲成白雾,冻得通红的手才微微泛起知觉。
李纨坐在一旁,手中是针黹、女红一类补贴家用的活计。
她不曾言语,但实际上却分着心神,时刻注意贾兰那边的动静,自然也就把其中的哈气动作收入眼底。
见状,她双唇紧抿,手上的力道不由得重了点,心中是一片凄苦悲凉。
说起来,李纨守节,在这世道,便是时下世人眼中值得尊重的贞洁之人。
而贾兰更是先头珠大爷的嫡子,然而不论是李纨抑或是贾兰,皆是寡言之人,时日一长,下边的丫鬟婆子见风使舵,逐渐被府内慢待冷视,竟然连冬日里的银霜炭都用不起。
这事儿要是传到其他公府勋贵之家,怕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李纨也不是没有为了兰哥儿力争过。
然而不论是王熙凤抑或是王夫人,言及此事时,都是推三阻四。
尤其是王熙凤,那角色俨然就是一个笑面虎。言语商榷的时候,更让李纨碰了个软钉子。
说千遍,道万语,不外乎是银霜炭紧俏,便是银钱备足,也不一定能买到足够的量。
王熙凤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先让兰哥儿将就着用黑炭,至于银霜炭,她加派人手才买,尽早补足添上。
但是直到现在,贾兰被黑炭熏得泪流满面,但银霜炭的影子却压根儿没见着。
贾兰似有所觉,抬起头,看到母亲的神情,转念便料想到了她心中的不平。
他幼年丧父,又经历世间冷暖,心性根本不似孩童。
面对此番情形,贾兰甚至还有心情开口劝慰:
“母亲不必过分忧心。不外乎少许冻手罢了。大字写得久了,手腕发麻,双腿木然,借此哈气的机会,活动活动筋骨,又怎能不说是一举两得?”
李纨听了,眼眶蓦地一酸,语气略有哽咽,便欲开口:
“兰哥儿……”
正在此时,厢房的大门却被叩响。
“笃笃。”
李纨上前,开门,便看见一篓黑漆漆的煤炭,摆在眼前,当头的小厮更是笑容满面:
“珠大奶奶,这是环三爷吩咐小的送来的无烟煤。这煤出自西山。三爷说,这无烟煤原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也就是好用,这才吩咐小的送过来。珠大奶奶若是不嫌弃,不妨试试这无烟煤。”
这是……煤炭?!
李纨有些吃惊。
而这份吃惊,一直持续到深夜,那炭盆里的无烟煤,还在热熏熏地烧着时,李纨总算忍不住发问了:
“世上竟有这般的煤炭?!兰哥儿,你说这西山的无烟煤,当真与环兄弟有干系?”
贾兰放下手中的课业,总算歇息了,顺带着就颔首开口:
“旁的细枝末节我不知晓,但是西山的地儿,原是董家二房的董大爷,后来机缘巧合,与环三叔有着脱不了的关系。我仔细一想,这些日子环三叔除了读书,其余时间行色匆匆,想来也是因为这事儿。”
李纨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府里人人都道宝兄弟,却无人谈及环兄弟。可现如今,我冷眼瞧着,你环兄弟是个有大造化的。每年冬天,京畿郊外,不乏有冻死之人。这无烟煤若是能出现在寻常百姓家,那可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
末了,李纨看向贾兰,有心想让兰哥儿多亲近亲近这位环三叔,但思及若是特意嘱咐,只怕日后相处会多了刻意。
左思右想下,她还是暂且按下,不提此言。
*
深夜。
贾府东跨院。
也就是贾琏夫妇二人所住的院子。
此时堂中,灯火通明。
王熙凤扒拉着手中的算盘,算珠碰撞时,发出激烈的脆响。
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代表着整个荣国公府每日的账面,但是仔细一算,这个月的账面又是多出六百两的超支。
“啪!”
王熙凤穿着石青色刻丝银鼠褂,因着晚间临睡,便卸下了平日里的钗环璎珞,虽是不涂脂粉,但一双丹凤眼妩媚却又不失威严。
此刻对着账面,她便脆声儿开口:
“旁人只道我琏二奶奶威风八面,掌管着贾府大小事儿。却不想,我才是那见识浅薄,口角笨拙的蠢物。旁人给我个棒槌,我就认作针,一日日费心算计府内上下开支。这便也罢了,难的是没一人体谅我的难处。”
“这不,昨儿个咱们二老爷就支出了五百两银子,买那前朝名士的画作。前儿个大老爷便又拿走了账面上的二百两,抛给那梨园里下九流的夯货。”
平儿作为王熙凤跟前最得脸的丫鬟,这会儿便揉捏着她的太阳穴,宽慰起来:
“奶奶这是哪里的话。常言道,智者多劳。若非奶奶手腕利落,老祖宗和太太,又怎么会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