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大听见这声音,眉梢骤然一抖,只觉得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仿佛在哪儿听过似的。
他扭过一看,却看见府里头消失了有些日子的晴雯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翻身下马,出现在自己面前。
就见晴雯柳眉倒竖,竟然不知从哪学会的马术,反手就是一马鞭,抽在赖大的身上,赖大“哎哟”痛呼了一声,脚下就是踉跄,转而看向晴雯:
“晴雯?!你还没死?!”
晴雯因为来得急,脸颊尚且带着一丝薄粉,气喘微微,如今听到焦大吐露出这么一句“真心话”,当即就一拧辫子,冷笑道:
“就算哪天你赖大死了,姑奶奶都死不了!起开!我要去见环三爷!”
赖大听到这话,看向晴雯的时候,就跟见了鬼似的,忍不住道:
“你这是疯了不成?环哥儿都染上了天花,且你又不是什么大夫,如今步入这院子里,非但治不好他的恶疾,反倒连累了自己。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晴雯闻此,非但没有后退,反倒是又向前走了几步,眼见就要迈入院内之际,她才像是对赖大,又像是对自己喃喃低语:
“我晴雯身似浮萍,来去无踪,前半辈子在贾府,却落得一地狼藉。”
“三爷给了我安居之所,教会了我立身之本,我晴雯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三爷的。死,又能如何?曾经的晴雯,早在快要被卖入那腌膀地的时候,就彻底死了!”
话落,她神色墓然坚定起来,再度往院内走去,等见到形容憔悴的香菱和赵姨娘时,晴雯心中就是一酸,努力弯起唇角,就露出个笑容来:
“姨奶奶,香菱,我们带上三爷,回家。”
赖大遥遥听到这话,心中却纳闷,环哥儿哪里还有别的去处?
纵算是汤山那儿还有个温泉庄子,且不说路途遥远,单说庄子上都是佃户,贾环如何能在那里落脚养病?
心头纳罕之际,赖大耳朵一动,却听到晴雯语气带上了几分笑意:
“雍亲王府的四爷,早就给环三爷安排好了养病的宅子。十三爷说了,三爷吉人自有天相。十四爷更是说………
说起这个时候,晴雯脸色便有些古怪,不知道该不该把这话说出口。
赵姨娘下意识地追问:
“十四爷……说了什么?”
晴雯动了动嘴角,吞吐出一句话来:
“十四爷说,祸害遗千年。听说三爷原先不受人喜欢,还被叫做小冻猫子,可见三爷这般的人,指不定连老天爷都不乐意收。十四爷说,且让咱们宽心便是。就算是贾宝玉患上天花没了,三爷指定也走不了。”赵姨娘和香菱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
外头的赖大,倒是还想要打听些消息,正此时,青帷朱轮的马车缓缓驶来,赖大起先还没有在意,只等里边的人打帘儿,他才恍惚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恍若是雍亲王府上的。
就见朱轮华毂一停,那边的小厮上前,便是谦卑至极地弯腰,开口道:
“晴雯姑娘,四爷在城外给环三爷安排好了庄子,往这边走便是。”
赖大闻言,瞪大了眸子,神情中,带上了几分不敢置信。
这京城中,素来冷面冷情的雍亲王,如今对待贾环一个垂死之人,居然还能够雪中送炭,办事悉心妥帖这贾环,当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赖大心中不知怎地,就是一颤,若贾环真没了,那也就罢了,毕竟人死如灯灭。可若是贾环还活着……但凭着患上了天花,还有四爷、十三爷、十四爷记挂着的份上,就算环三爷将来科举不成,没有秀才、举人的功名,可凭借着这几位爷的情面,想要有个体面的差事,那岂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可偏生如今府里头太太如此行事,别说是雪中送炭了,就差要把贾环推黄土堆里埋了……赖大晃了晃脑袋,只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天花之下,安能完卵?
就算有,这泼天的富贵,也属于圣上那般的天潢贵胄。
区区一个贾环,怎配?
“咣当!”
正院中。
王夫人随手就将一件汝窑白瓷茶盏,摔掷在地面,只觉得心口火气噌噌上涌:
“你说那些东西……都是假的?!”
堂中的婆子,在王夫人灼人的目光下,只觉得脸上好似火烧,连带着额头都冒出豆大的汗珠,想起曾经周瑞家的下场,心中叫苦不迭:
“太太明鉴!奴婢拿去前门大街的古董铺子那儿问了。这事儿千真万确,做不得假!那后罩院里头的摆件,都是样子货,没一件是真的!”
如今婆子想起来,不免有些心惊。
这一水儿的赝品,摆明了是贾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怜太太弹精竭虑,最后也也不过如同水中捞月,落得一场空。
莫非……这读书好,有功名的人,这心眼当真如此多,简直跟筛子成了精似的?
沉默半响后,就在那婆子以为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结果王夫人倏地放下手中的佛珠,来到婆子面前,淡声开口:
“当真不是你挪走了东西,以次充好吗?”
霎时间,那婆子的心,就像是掉到了冰窖里似的,透着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