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聆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曾经有人指着他鼻子,痛骂他生活贫瘠乏味到极致,鱼离不开水,他离了邬荧就活不成!
这当然是恼羞成怒后的愤恨之言,来自邬荧某个爱慕者的阴阳怪气。
甘聆却想,她说得对,他离不开。
甘聆第一次见到邬荧是在孤儿院,他记得那是个很寻常的傍晚,在天与地的交际处,熨着片片纤维状的橙红,院长奶奶手里牵了个小女孩,告诉他们这是妹妹。
但她不像孤儿院的小孩。
甘聆想,他是被遗弃的,孤儿院的小孩大多都是被父母遗弃的,他们呆呆的,傻傻的,笨手笨脚,天生愚钝或残缺。
邬荧不同,她和孤儿院的小孩都不同。
妹妹。
妹、妹。
是妹、妹。
甘聆无声地重复,他和其它小孩一样,都好奇地抬着头,心中怀有天然地、柔软又说不清的古怪喜爱,仿佛对待每周四中午才有的酸奶,小心翼翼地观察新来的———妹妹。
晃神的工夫,甘聆被人从后面撞到一边,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看见撞他的人走上前。
她手里拿了截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狗尾巴戳戳人下巴,粗声粗气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林泠,她是孤儿院里的“老大”,因为长得高高壮壮,谁不听话,她就能把谁打得鼻血直流。
“我叫邬荧。”邬荧伸手,手心向上摊开,轻轻说,“七岁。”
林泠不知道她动作是什么意思,呆了两三秒才把狗尾巴草塞她手里,她只有这个。
“谢谢,但以后,不可以再像刚才那样戳我的脸了。”
林泠有些不开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作为“老大”的面子都丢光了,她沉下脸,甘聆心揪起来,她不会是要打人吧?
却见林泠飞快地上手捏了一把邬荧的脸颊,面上得意,虽然没说话,眼神却赤裸裸地飘着一句:你不让我捏,我偏要捏!
邬荧摸摸自己小胳膊小腿,好吧,打不过,她抿起唇角,态度很认真地说:“我讨厌不礼貌的小孩子。”
这画面,既可爱,又动人,分明自己还是小孩,院长慈爱地摸摸小邬荧,转过头,批评道。
“林泠,不准欺负妹妹。”
林泠是被批评惯了的,不疼不痒的指责根本奈何不了她,她从鼻子里哼了声,抬起黑眼睛,又瞧一眼被院长奶奶护在身后的邬荧。
难道很疼吗?她边费解地皱眉,边回忆起手感……好像在戳一碗软乎乎的蒸蛋,虽然蒸蛋是她最喜欢的食物,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从没上手戳过。
但她就觉得像蒸蛋,而且一定是她最喜欢的蒸蛋!
大不了,下次她就、就轻一点捏好了。
甘聆慢吞吞地揉自己被撞疼的肩膀,偷偷松口气,只要林泠不欺负她,这里就不会有人欺负她了。
—
“小哑巴,你的钱呢?”
甘聆又被几个高他半个脑袋的女孩男孩围住,孤儿院每个月都会发五块钱零花钱,可以自己买零食或者玩具。
“快点把钱拿出来,哑巴,不然就打你!”
“就是!”
他从小说话结巴,或许这就是他被抛弃的原因,同时也因为结巴,他不爱开口,被孤儿院其他人叫作“哑巴”。
哑巴总比结巴好,甘聆摇头,示意他们钱已经被他花掉了。
“你骗人!大虎昨天还看见你在数钱,他说你有七块钱!”
“就是!”
“我们直接搜他口袋,他肯定藏在口袋里了!”
“就是!”
“大虎,你去搜。”
一直说“就是”的男孩攥紧拳头,伸手去扯甘聆外套口袋,但里面只有一截干枯的狗尾巴草,他扔到地上,手又探向人裤子口袋。
甘聆突然挣扎起来,他半张着嘴,却真如哑巴那样,从始至终都没发出半点声响,挣扎的动作便也显得绵软无力。
其余人纷纷或抓或压着他,仿佛五指山下的石猴,甘聆能做的只有挣扎和摇头。
“我找到了!”大虎抓到了一把零钱。
三张一元纸币,四张五毛纸币,两枚一元硬币,还有一枚五毛钱的硬币,总共七块五角。
“他有好多钱!”有人惊呼。
林泠是几人中的老大,大虎兴奋地把钱交给她,自己则和其他人一样,分到了五毛钱,可以买一根甜橙味棒棒糖。
“喂,哑巴,你要是开口说一句话,我就还你一块钱,好不好?”
甘聆死死抱着自己外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不肯出。
林泠觉得没意思极了,她撇撇嘴,用胳膊撞开人就走了,她身后一群小孩有样学样,最后走的人故意把他推到小菜地里,笑嘻嘻跑远了。
就算开口,也不会拿到钱,他磕磕绊绊的话只会被嘲笑。
甘泠用手掌去擦外套上的泥迹,结果越擦越脏,他记起小菜地旁边有水龙头,想也没想走过去,然后看到邬荧。
她坐在台阶上,头发扎成简陋的麻花辫垂在脑后,灰色的眼睛很平静,显出淡淡凉意。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