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伸前搀扶她的手下意识一缩。
夏浅卿摆手示意无碍。
她想过自己此番回族不受欢迎,但没想到回来后连句话都没给她机会说,上来就是一个下马威。
夏浅卿抬目,望向对面缓步而来的老者。
老者一身藏青色长袍,须发皆白,持握一根槐木拐杖,瞧起来已有耄耋之龄,却是背脊挺直,步态稳健,精神矍铄丝毫不显老气。
老人身旁,一男一女二人搀扶着老者。
夏浅卿的目光在那女子的身上逗留了一瞬。
女子一身紫色裙裾,看面相和她差不多大,却不是刍族中人,身无灵力,更像一个寻常凡人。
族中何时来了这么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老者定定望着夏浅卿,重复了一遍:“我看谁敢扶她。”
一旁的祁奉眉头紧皱,执着抬手要扶。
夏浅卿拂开祁奉递来的手,回视老者,不仅没有起身,反而身子一动双膝一齐跪了下来,笑得坦荡自然:“站久了换个姿势,也是一番新奇体验。”
分明一个跪拜的姿势,却是不卑不亢。
老者身旁的那名中年男子瞧瞧夏浅卿,又瞧瞧老者,见这祖孙二人如出一辙的执拗气,还是回身劝向老者:“夏老,浅卿终究年少,继任族长之位也未多长时间,万事需要磨砺。如今能够九死一生回家,高兴还来不及,您又何必如此苛刻?”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夏老眼眸不眨,“她既忝列族长之位,便应担负起身负族长的责任?年少又如何?年少便能在继任族长之位后不告而别,任性妄为?”
话落那中年男子还未说什么,夏浅卿已经鼓起了掌:“爷爷说得好。”
众人一副见鬼了眼神看她。
夏浅卿眉眼不动,坦坦荡荡,光风霁月:“我当初通过族长选拔试炼,继承族长之位,不是靠得耍什么小聪明,更不是受了爷爷的荫庇,而是我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出来的。”
她是远超同龄人的佼佼者,是走过刀山下过火海磨砺出来的族长,而非坐在金玉堆里不知天高地厚,被族人推举出来的掌上公主。
“刍”之一族天生力强,生来便有半神之躯,是他族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更是他族不敢践踏冒犯的存在。
然而承平太久,便易偏安一隅。
她见过太多的族人整日浑浑噩噩纸迷金醉,见过太多的少年人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她曾亲眼看到,曾有稚子因为修习术法生疏,不留心伤到自己的手指,流了几滴血出来,身旁过于溺爱孩子的母亲便细声细气的又哄又劝,直言若是困难不学也无妨,毕竟他们一族本就强悍,又有族长庇佑。
即使苟且偷安,也够尽享天年。
所以她千辛万苦通过选拔,继任族长之位。又在坐上这个所有族人都歆羡不已的位子,摆平前任遗留的未竟之事后,毅然背弃族人,决绝离族而去。
她要告诉所有族人,即便你们选拔出族长,但族长也不可能无时无刻护在你们身侧,成为庇护你们坚不可摧的屏障。
路,终归是要靠他们自己走出来。
夏浅卿轻声道:“我希望所有的族人都可经受磨砺,时常惴惴不安,朝乾夕惕。只有这样,他们才可时时刻刻不忘奋进,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勇士,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们想要保护的人。”
譬如他们方才入山遇到的那个男童。
小小男童也有一战怪物之力,杜绝妖魔潜入大沧山作祟的可能性。
这是她五年前继任族长之位后不告而别,离开族中的缘由。
众人良久沉默。
直到夏老又问出了声:“那你为何……剖了自己的心?”
夏浅卿没有说话,低下眼。
夏老抬袖拂过身侧,枝叶掩映间,一个身着白裙头戴花环的小姑娘沉睡在一朵向日葵中,宁静平和。
“你说你当初游离于氏族之外是为了磨砺族人,好,我接受你的说法。你说徘徊人间长达五年之久而不回,是因出了事端自身难保,我亦知晓。可我问你,你为何会为了一个凡人,亲手剖出自己的心?”
夏老眼睛不眨地凝视着她,一字一问。
“你想过你剖心之后一身修为付之一炬,多年努力一招覆灭吗?你想过你的亲生妹妹因为血脉相通之故,辗转反侧痛苦难安吗?想过我含辛茹苦将你抚养长大,见你顶天立地,却有朝一日得知你天不假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吗?!”
“你想过吗?!”
质问声伴随着槐木拐杖一同铿然落地,震耳欲聋,老者声声悲痛,如同下一刻便要咯出鲜血。
夏浅卿长睫微垂,轻声:“是我之过。”
“你的过错远不止这些!”
夏老厉色出声,抬手拂过小姑娘的面庞,便见小姑娘左侧面颊上浮现出一块草绿若苔藓一样的东西,那“苔藓”完整爬在她的脸上,对比小姑娘白皙晶润的肌肤,越发丑陋可怖。
夏浅卿瞳孔一缩。
这是刍族之人极易罹患的恶疾,唤做“苔疮”,患病之人会被苔疮一点一点覆盖住皮肤,肌肤也随之渐渐腐烂,直到自外向内腐败至脏器,再无转圜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