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之后觑眼一瞧,这才发现周夫人与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妇人完全不同。她十分清癯,浑身上下全无赘态,银发稀疏,面上皱纹纵横——用俚俗之语来形容,这是个颇有精气神儿的小老太太。
“听阿如说,你脸上有伤?唉,可怜见的,摘下面纱让老身瞧瞧。”周夫人慈爱地说。
也许是这老太太慈眉善目,比之赵嫣的跋扈,让人舒服许多,故而晏怀微顺从地摘下了面纱。
“哎呀呀,这是被火烧了吧?这得是多大的火,能把人烧得这般?!”一看见她的脸,老夫人瞬间惊呼起来。
晏怀微低下头以手轻掩面上伤疤,想到适才珠儿提醒她的“夫人说话不太讲究”,心里忽地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周夫人一声长叹:“瞧这可怜孩子,怎么能丑成这样!”
晏怀微:“……”
这话说完,老夫人又忽地抬手点着赵清存,道:“老身若是没记错,你从前也是这般丑。你那会儿天天弄得一身脏灰,狗见了你都嫌。”
复道:“你是不是看她丑得惹人怜爱,这才留下她?老身知晓,你就好这一口。”
又道:“依老身之见,你们正可做成一对丑鸳鸯。哎,不妥,鸳鸯哪有丑的。你们就做成一对丑山/鸡/吧……”
“大媪!”
周夫人兴致勃勃地念叨着,正准备继续“语出惊人”,就听赵清存抢在她换气的间隙发出一声急喝。
“怎么了?”周夫人面露疑惑。
“大媪吃些果子吧,这是官家特意嘱我带给大媪的月夕宫饼。”赵清存从食匣中捏起一块金黄色的圆饼子,放在了周夫人面前的青瓷碟内。
他的神色仍是颓唐倦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清存此刻是在强打起精神应付周夫人。
周夫人捏起那块宫饼瞧了瞧:“唉,官家竟还惦念着老身……老身也惦念官家……”
边说边咬了口宫饼,仔细嚼起来。
眼看这块赵昚御赐的饼子终于堵住了老夫人的嘴,阁中诸人皆长舒一口气。
教乐所遣来的歌伶们各持乐器坐在阁内下手处,适才已唱过了苏大学士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眼下由应氏姊妹领头,唱起她们已排演过许多遍的那首《小重山》。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晖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此曲唱罢,樊茗如浅笑着说:“三郎这词填得实在是好,闺怨凄情惹人泪眼。”
赵清存的眸色却愈发黯淡,懒声答道:“不过是首上不得台面的代言之作罢了。”(注1)
“若说代言之作,真宗时的那位柳耆卿确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妾觉得,三郎这首亦是妙极,细品之下亦有柳耆卿之神采。”樊茗如像是还在回味适才的唱词,若有所思地说。
赵清存却薄唇紧抿,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不好……”
眼看着这对儿狗男女当着自己的面将自己情真意切所撰词句说成是代言,还在那儿你夸我谦的,晏怀微差点满口银牙咬碎!
忍不下去了!
真是一点儿也忍不下去了!
她简直恨不能揭竿而起,给赵清存来个原地造反!
正思量着该如何报复的时候,慢吞吞嚼完一枚宫饼的周夫人许是有些干噎,伸手去拿食案上放着的一盏冷酒。
赵清存急忙抓住老夫人的手,道:“大媪,夜寒酒凉,盪些温酒来吃。”
樊茗如“解语花”一般,立刻对下人吩咐道:“快去盪些酒来。”
不过片刻,就见妙儿捧着个玳瑁盘走了过来,盘中放着一盏白瓷海棠杯,杯中酒液腾腾地冒着热气。
晏怀微一看那热气,瞬间计上心头——这酒是刚盪好,拿来泼赵清存再合适不过!
只见她立刻化身“解语花第二”,几步上前接过妙儿手中玳瑁盘,转身向着云足榻走去。
她心里算计得好,待走到赵清存身边的时候假装失手,将整杯烫酒全泼他脸上。今日中秋佳节,且有老夫人在这儿,赵清存就算被酒泼了,恐也不能将她如何。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大蒜。
适才家宴布菜时,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掉了一枚蒜瓣在地上,之后又是献乐又是闲聊,也没人留意到。这下可好,那瓣油乎乎的蒜刚好就被晏怀微踩到了。
“啊——!”
晏怀微脚下猛一打滑,玳瑁盘同着盘上海棠杯一起脱手向侧边飞去,而她自己则狼狈不堪地扑摔在赵清存身上。
樊茗如登时怒喝一声:“怎不长眼!”
晏怀微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赵清存,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孰料还没爬两下,忽觉右耳一阵剧痛,竟是被人扯住了耳朵。
忍着右耳的疼痛,晏怀微努力向疼痛传来的方向瞥去——扯住她耳朵的人并非樊茗如,而是赵清存!
堂堂郡王竟公然扯女先生的耳朵!这是……已经被气疯了?!
可赵清存的模样却并不像发怒。
他仿佛在脸上开了间杂货铺子,错愕、慌乱、悲伤、欣喜、恍然大悟……诸般情绪异彩纷呈地堆在面上,却又在反应过来的瞬间,“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