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聚焦过来,大多是看戏的意味。
舒染站稳身体,大声嚷道:“同志,你刚才挤我干啥?把我口袋里的东西都挤掉了!”
她一边说,一边扫视男人的裤腿口袋。
男人眼神更慌了,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胡说!谁挤你了?自己站不稳怪谁?少诬赖好人!”
“是不是诬赖,你心里清楚!”舒染寸步不让,“我那点钱和粮票,是我妈省吃俭用给我带着的!要是在这儿丢了,我就找领导!找保卫科!就不信没个说法!”
听到“保卫科”三个字,男人脸上的凶戾僵住了,眼神里满是慌乱。周围看热闹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微妙,隐隐带着压力。
僵持只持续了几秒。男人剜了舒染一眼,飞快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胡乱掏了一把,然后用力往舒染脚边的地上一甩。
几张皱巴巴的纸片落在车厢地板上。
“哼!晦气!”男人啐了一口,趁舒染低头去看的瞬间,猛地一矮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前面更拥挤的人群,眨眼不见了踪影。
舒染的心脏还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她飞快地蹲下身,一把抓起地上散落的纸片。
粮票是她的,钱……少了两张一块的。但万幸,最重要的报到通知单还在口袋里。
她死死攥着失而复得的丁点家当。周围的目光依旧复杂,甚至传来议论声:“小娘们儿还挺厉害”。
舒染没理会。她把粮票和钱小心地塞回那个深口袋。她慢慢站起来,腿还有点发软,但背却挺得笔直。
这地方,跟她熟悉的那座讲究体面、有警察有监控的都市,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
终于,前面的人流松动了一些,车厢门口的光线透了进来。
“快点!磨蹭啥呢!”门口维持秩序的吼声再次响起。
舒染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拖起那只沉重的樟木箱子,咬着牙,一步一步跟着人流挪向车门。
一脚踏出车门,仿佛从一个密封的罐头掉进了巨大的风箱里。
这地方,和她21世纪来新疆旅游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沙砾刮在她的脸上。脚下是盐碱板结的土地,裂缝如龟甲纹路般蔓延,其间挣扎着几丛骆驼刺,一簇红柳紧贴地面蜷曲着枝条。
一公里外,地窝子低矮的顶棚几乎与地面平齐,零星的土坯房旁停着沾满泥块的东方红拖拉机,生锈的犁铧半埋在沙土中。
忽然,风送来断续的歌声:“……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
一群战士正拉犁开荒,军装后背结满盐霜。新挖的排碱渠旁,插着木牌标语:“不占群众一分田,戈壁滩上建花园!”
这就是新疆?六十年代的新疆?
舒染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外滩璀璨的灯火。精致、便利、体面……那些她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这里全变成了幻影。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外套口袋,那里曾经习惯性地放着一包纸巾。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的布料。她尴尬地收回手,用手背用力抹了抹脸。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这是什么鬼地方!我要回去!必须回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打在板结的盐碱地上。
舒染循声望去。
一匹枣红马正从沙尘中疾驰而来。马上的骑手伏低身体,娴熟地控着缰绳。转瞬之间,人马已冲到近前。
“吁——!”一声低喝。骑手勒紧缰绳。那匹枣红马前蹄高高扬起,带起一片沙尘,然后稳稳停住。鼻息喷出灼气,不安地踏着蹄子。
马背上的人直起身。
一身深蓝色制服,包裹着宽肩窄腰的线条。舒染只觉得那人的五官轮廓非常硬朗。
他翻身下马,长腿落地,激起一小股尘土,紧接着就牵着马,大步朝这走来。
他停在人群前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视着众人。
舒染下意识地站直,把那只死沉的樟木箱子往身边又拽了拽。
舒染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她发红的脸颊、凌乱的头发、还有那只笨重箱子上掠过。
然后,他冲她开口:“姓名?”
舒染伸手去掏那张报到通知单。手指在深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才把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抽了出来。
她往前递了一步,动作有些僵硬。
男人没接,垂下视线在那张纸上扫了一眼。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舒染脸上,清晰地报出了她的目的地:“舒染。畜牧连。”
说完又简洁地补上自己的身份:“陈远疆,师部特派员。我是来接你的。”
话音落下,他没等舒染作出反应,目光已经转向她脚边那个巨大的樟木箱子。
陈远疆上前一步。结果舒染手中的箱子提手。没见他怎么用力,那个让舒染拖得死去活来的箱子,就像一捆干草似的,被他稳稳当当地提离了地面。
“跟上。” 陈远疆丢下两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他一手提着箱子,一手牵着那匹枣红马,转身朝着团部方向走去。
舒染还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报到单。
戈壁滩上的风吹散了她来自都市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