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的越野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三个小时。雨刮器有气无力地扫着挡风玻璃上的水汽,将昆明西山区的晨雾切割成破碎的棉絮。导航屏幕早在半小时前就变成了空白,只剩下&bp;“龙井村”&bp;三个褪色的宋体字悬在右上角,像枚被人遗忘的邮戳。
“吱呀”&bp;一声,副驾驶的车门被推开。林深踩着沾泥的登山靴,仰头望向被白雾啃噬的山脊线。他那件靛蓝染布褂子的下摆,还沾着澜沧江边的沙粒。
“沈记者,”&bp;他忽然转过身,露出被高原日光灼出细密纹路的侧脸,“您确定要去?”
沈砚秋正低头调试相机镜头。蔡司镜头里映出的山形,像极了她祖父临终前反复描摹的那幅水墨画。老人枯瘦的手指在宣纸上洇出墨痕时,总念叨着&bp;“龙井村的雾,会吃人”。
“林向导,”&bp;她把相机塞进帆布包,拉链扣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祖父的手稿,最后停在&bp;1943&bp;年的雨季。”
林琛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他弯腰从后备厢拖出竹编背篓,里面装着防潮垫和压缩饼干。当他的手指触到背篓底层那包用红布裹着的东西时,指节突然收紧&bp;——&bp;那是村长老杨头硬塞给他的护身符,说是用百年茶树上的寄生草编的。
山路比想象中更陡峭。腐叶在脚下发出腐烂的**,混着雨丝散发出潮湿的土腥味。沈砚秋注意到,沿途的老茶树枝桠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像是被无形的手拧过的麻花。
“这些茶树……”&bp;她蹲下身,指尖抚过树干上斑驳的苔藓。树皮里嵌着细小的贝壳碎屑,在雾气中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
“光绪年间地震震出来的,”&bp;林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老辈人说,这里原是海底。”
他的话让沈砚秋想起祖父手稿里的一段话:“龙井之底,见龙宫玉阶。每遇丙戌年雨,阶上生白珠,食之能化水为酒。”1943&bp;年正是丙戌年,而今年&bp;——2026&bp;年,恰好又是一个丙戌年。
雾气在正午时分突然变淡。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沈砚秋看见山谷里铺着成片的茶园,像被巨人梳理过的绿绸缎。而在茶园中央,一口古井正蒸腾着袅袅白烟。
“到了。”&bp;林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井台是青灰色的石灰岩砌成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井绳在石辘轳上勒出深深的沟痕,绳头垂在水面上,随着涟漪轻轻摇晃。沈砚秋俯身望去,井水清得能看见井底的卵石,可当她想细看时,水面突然翻涌出细密的泡沫,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吐着气泡。
“不能看太久。”&bp;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沈砚秋猛地回头,看见个穿藏青色对襟衫的老人,手里拄着根茶木拐杖。他的眉毛全白了,却在眉尾处各有一颗黑痣,像两点墨渍。
“杨村长?”&bp;林深连忙上前,“这是城里来的沈记者。”
老杨头没理林深,眼睛直勾勾盯着沈砚秋胸前挂着的银锁。那锁是祖父留下的,背面刻着半朵山茶花纹。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手里的拐杖&bp;“笃笃”&bp;地敲着井台。
“你是……&bp;沈敬之的后人?”&bp;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沈砚秋心头一震。祖父的名字,除了档案库里的旧文件,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您认识我祖父?”
老杨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咧开嘴笑了。他缺了颗门牙,说话漏风:“民国三十二年,他就住在我家西厢房。”&bp;他朝茶园边缘指了指,“那时候,他总对着这口井写东西。”
顺着他指的方向,沈砚秋看见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房檐下挂着的玉米串已经发黑,窗棂上糊着的报纸还印着&bp;“新生活运动”&bp;的标语。
“他最后是怎么离开的?”&bp;沈砚秋追问。手稿的最后几页被虫蛀得厉害,只剩下&bp;“雾起,井鸣,人去”&bp;几个模糊的字。
老杨头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突然转身往村子方向走,拐杖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越来越急,像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别问了。”&bp;林深拽住沈砚秋的胳膊,他的手心全是冷汗,“村里人说,那口井会记事儿。”
那天傍晚,沈砚秋在西厢房的墙缝里发现了一叠泛黄的电报底稿。最上面那张的日期是&bp;1943&bp;年&bp;8&bp;月&bp;15&bp;日,发报地址是昆明巫家坝机场,收报人栏写着&bp;“重庆军统局”。电文只有一句话:“龙井有异动,疑似日军寻宝队。”
而在底稿的背面,祖父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井底月出时,茶树开花。”
夜雨敲打着土坯房的茅草顶,像无数只手指在轻叩。沈砚秋把电报底稿铺在吱呀作响的木桌上,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仔细辨认。祖父的字迹遒劲有力,却在&bp;“日军”&bp;二字处洇出了墨团,仿佛下笔时极为用力。
“沈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