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男人的旱烟在黑暗中明灭,像坟墓里的鬼火。
“妹子打哪儿来?”&bp;副驾驶座传来沙哑的嗓音,车猛地颠簸,阿春的额头撞在铁栏杆上,眼前迸出金星。她不敢作声,去年那个自称能带她去县城工厂的卡车司机,最后把她卖到了更西边的&bp;“红灯笼”&bp;旅社。
卡车突然急刹,帆布被掀开一道缝。刺眼的车灯扫过阿春枯槁的脸,她看见边防站的蓝色岗亭,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身份证。”&bp;穿橄榄绿的士兵弯腰进来,手电筒的光柱在每个人脸上停留。
阿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没有身份证,那个在火灾里烧毁的小本本,是她作为&bp;“李娟”&bp;存在过的唯一证明。现在她是阿春,一个没有过去的影子。
“这是我侄女,脑子不太灵光,跟着去投奔亲戚。”&bp;后排的络腮胡男人递过两盒红塔山,士兵的手电筒在阿春呆滞的脸上晃了晃,挥挥手让他们走了。车重新启动时,阿春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黎明时分,卡车停在废弃的砖窑厂。络腮胡拽着她的胳膊往暗处拖,阿春闻到他身上劣质烧酒的味道,突然想起老杨&bp;——&bp;那个总给她带糖吃的修鞋匠,上个月被巡逻队打断了腿,就因为多看了哨兵两眼。
“老实点就不疼。”&bp;男人的手撕扯着她单薄的衬衫,阿春的指甲在他胳膊上抠出几道血痕。远处传来火车鸣笛,她突然像疯了一样往铁轨方向跑,砂砾在脚底划出细密的血口。
火车头的灯光刺破晨雾,阿春看见车厢连接处蜷缩着几个乞丐。她跳上最后一节闷罐车,铁轮撞击铁轨的巨响淹没了身后的咒骂。角落里一个瞎眼的老妇人摸索着递来半块干硬的馍,阿春的眼泪终于砸在布满灰尘的车厢地板上。
“往南走,那里有活路。”&bp;老妇人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阿春把馍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一半塞进老妇人枯柴般的手里。车窗外,戈壁滩的日出把天空染成肮脏的橘红色,像她第一次被拐卖时,母亲打翻的那碗辣椒油。
闷罐车在正午时分停下,阿春跟着人群溜下车。车站广场上飘着羊肉汤的香气,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裤兜,看见电线杆上贴着&bp;“招聘纺织女工”&bp;的启事,照片上的姑娘穿着干净的蓝布工装,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顺着地址找到城郊的纺织厂,铁门紧闭,传达室的老头打量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早满了,上周就招满了。”&bp;他挥挥手驱赶苍蝇似的驱赶她,阿春注意到他窗台上的搪瓷缸,和老杨修鞋摊的那个一模一样。
街角的公用电话亭亮着昏黄的灯,阿春盯着上面的号码,手指悬在按键上迟迟不敢落下。她还记得老家镇上的号码,可那个在火灾后重建的家,早就没有她的位置了。去年偷偷打过去,接电话的女人用陌生的声音问:“你找谁?这里没有李娟。”
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往电话亭里塞了枚硬币,阿春赶紧让开。女孩拨了号码,声音清脆地喊:“妈,我数学考了&bp;98&bp;分!”&bp;阿春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看着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远,突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拿着成绩单跑回家,母亲正在灶台前蒸她最爱吃的槐花糕。
天黑时,阿春在桥洞下找到栖身之所。几个拾荒者围着火堆煮白菜,她把藏在袜子里的最后一块馍拿出来,换来半碗浑浊的菜汤。火苗映着每个人麻木的脸,有人说北边在查户口,抓了好多没身份证的人。
“去码头,”&bp;一个瘸腿的男人往火堆里添柴,“那里鱼龙混杂,好混日子。”&bp;阿春默默记住这个词,鱼龙混杂,听起来像她待过的每个地方&bp;——&bp;旅社、砖窑、货车车厢,都是一样的浑浊不堪。
她花了三天时间走到码头,脚底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结。码头上停泊着锈迹斑斑的渔船,鱼腥气里混着廉价香水的味道。一个涂着红指甲的女人拦住她:“找活干?跟我来。”
女人把她带到岸边的铁皮屋,里面摆着三张木板床,墙角堆着散发霉味的被褥。“叫梅姐就行,”&bp;红指甲点起一支烟,“在这里干活,规矩懂吗?”&bp;阿春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懂所有的规矩,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第一晚接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渔贩,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捏着她的下巴,嘴里的酒气喷在她脸上。阿春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躺在老家的槐树下,母亲用蒲扇给她扇风,蝉鸣聒噪,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
梅姐每天给她们发五个馒头,偶尔有剩菜。阿春把馒头省下来,藏在床板下。她不知道要攒着做什么,就像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被巡逻队抓走,会不会像去年冬天那个染病死掉的女孩一样,被随便裹张席子扔进海里。
满月那天,渔贩们都去镇上喝酒了。阿春躺在木板床上,听着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突然想起老杨说过,月亮圆的时候,亡魂能找到回家的路。她从床板下摸出攒了半个月的馒头,沿着海岸线往南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黎明前她遇到一艘准备出海的货船,甲板上堆满了集装箱。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