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疾不徐地开了口:“那便叨扰了。”
他容色极盛,乌压压的眼睫下一双长而旖旎舒隽的眼,分明是盛至透出昳色的相貌,却因眸中那抹深蕴不化的冰雪疏冷三分,恍然生出不可触犯的清绝与神性来。
再乍一看,又仿佛只是个姿容出众的年轻人而已。
岁青搁下一锭银子,温和有礼道:“五间上房。”
赵掌柜却忙不迭转身去取了柜面上未完的账簿。
堂中灯火辉煌,那柜面却寸烛未点,三面雕窗紧掩,只窗纸间渗透而来的一点稀薄日色铺落柜前。
那掌柜五官皆隐入晦暗,衬得音色也幽幽:“近来城中不太平,城主下令凡外乡来客一应都要登记在册。”
他取来纸笔铺在桌前,作揖道:“劳驾。”
楼归寂未置可否,只信手捻起那支笔来,落下银钩铁画的两字。
楼隐。
岁青岁原跟着填了名。
余光扫见倚窗而坐,眉目静寂的红衣少女。
岁青惊觉之下眼梢抽了抽。
这位任性随意且邪之又邪的不知名邪物自落座便有一下没一下拨转着腕上银环,神情虽淡,却隐隐有难以察觉的不耐。
她似是按捺着,目光晦晦遥落于堂中那座盛大辉煌的烛塔。
岁青未及开口圆场,赵掌柜已朝她略略欠身:“斗胆请教姑娘名讳与籍贯。”
姜央拨着剑环的手一顿,却没有立时接话。
片刻的停顿无限拉长。
岁青扫过神色从容不见半点波澜的剑尊,暗叹一声打算开口认下这个“哑巴妹妹”时。
忽而堂中凉风微拂。
烛火惊曳间,昳靡而渺远的嗓音吹入耳中:“沥州,姜央。”
掌柜忙埋头记述,错过了一众人或意外或凝滞的神情。
他自顾自问道:“不知是哪个央字?”
那道似雾又似风荷雨露的嗓音便答道:“央者,终结也。”
不止通人言,还颇有文化。
小水却没来由地联想起那片荒诞诡谲的雾海。
她能够下地的第一日,藤屋外忽而出现一道佝偻的身影。
老樵夫背着柴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
他却不知缘何只不远不近地立在屋外,再不敢多靠近。
只是喘息着用虚弱的声音求道:“姑娘,老夫上山砍柴不慎跌了一跤,如今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不知能否在留老头子歇歇脚,讨口茶吃?”
毒瘴漫天,如何能有生人。
她分明狐疑,身体却仿佛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走到门口,抬手便要开门。
正当此际,一只冷玉一样白无血色的纤手横过她身前,轻淡推开了门。
那老樵夫极快地闪过一丝古怪的笑,眨眼之间却又恢复了老实敦厚的模样。
他颤颤巍巍迎上来:“多谢姑娘善心。”
小水有一瞬晃眼,只觉他背上那厚厚一捆柴火扭曲着化为盘虬的群蟒。
山神大人却似无知无觉一般。
她一向不大爱走路,总是倏地化作云雾,再出现时已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
此刻却不急不缓地走出门来,抬手似要搀扶面前之人。
一步之遥时,老樵夫佝偻的身形乍然扭曲,如同一张被揉碎的树皮一样簌簌剥落。
身后浑浊的秽力凝作九头巨蟒张开血口,露出一层层密密匝匝的利齿。
小水的惊呼声如同被掐灭在喉中,巨骇之下动弹不得。
红衣少女在这样庞大的秽力之下宛如随时因风而折的蒲苇。
她却甚至不曾仰头予它半分视线,身后血雾瞬息间铺作瀚海,噬尽那点微末不足为道的浑浊秽力,漫漫吞没天地昼夜。
快如电光石火。
再眨眼,血雾敛尽,只余瘴疠浮沉。
一切归于寂静。
她立在雾海中杳杳回眸。
小水很快断续遇到了迷路的书生,遇匪的小姐,寻找孩子的母亲乃至墨湖畔悲泣着要寻短见的男男女女。
不可不谓人间百态。
三万里瘴疠混沌未分,这迷海中的妖邪,似乎尽是秽力所化的,神智未开只知拙劣模仿的邪灵而已。
唯山神大人不一样。
赵掌柜已录好了名册,似乎全未疑虑过沥州毒瘴无边如何能有生人。
他大略扫了眼裹着兜帽只露一双黝黑眼眸的小水,亦没有多问。
引众人上楼,自始未置只语的岁原却在此时不咸不淡地开口:“对了,今日天光甚好,堂中点这么多蜡烛,岂不浪费了。”
赵掌柜神色变了变,压低声音道:“此乃仙人指点,驱邪避祟之用。”
他又用这样刻意压低的声音叮嘱道:“近来不太平,入了夜便不要再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