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涌到了嘴边,却被二少爷打断了。
“我不理解。”萧家小少爷扫了一眼不远处躺在血泊里的老人,昂扬星眸里浮现了一种清澈的诧异和愤怒,“你们为什么总是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讲道理呢?”
好好讲道理?
胡德全有些啼笑皆非。
他看着萧家天真的小少爷,心中闪过一丝隐秘的嫉妒。
显而易见,他来自于一个更有秩序的文明世界。
在那个文明世界里,人人都讲道理,人人都很体面,人人都有教养。
他就是在这样光明灿烂的世界里出生,并一步一步地成长为悠然从容的模样。
所以,当他突然误入这个由暴力支配的蛮荒世界时,也毫无惧色,只觉诧异。
他当然不理解他所看到的一切。
胡德全在心里冷笑。
就像......就像人类无法理解为什么野狗会为了一块骨头咬死同类。
是无法理解。
也是不想理解。
天真?
不。
这是傲慢。
可是,这种傲慢与狂妄,也是胡德全无比熟悉的。
这是上位者的特权。
他们借由无法理解同为人类的下位者,成功昭示了一种秘而不宣的权力。
胡德全挤出来一个委屈巴巴的笑容,“二少爷,不是我不想讲道理,其实看老人家伤成这样,我这心里也在滴血。实在是上面铁令如山,收不上来税,我们老父母也没法跟上面的交差啊。”
鬼话连篇,江明熙想,不过也没必要驳斥他。
她又不是真的要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她已经成功扮演了萧家二少爷,此时应该见好就收,该去买龙骨了。
龙骨就在距离她十几米外的摊子上,正被一个兵痞看管。
“好鞋……”“我的四儿……”“小四儿,爹对不起你……”
身后,老黄头的有气无力的呻吟着,断断续续的,似乎随时就会断气,可是却又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命真硬啊。
江明熙想。
穷人命硬并不是什么好事。以后会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
干干脆脆的死了不就好了么。
也就不必惹她心烦了。
因为她长时间的沉默,胡德全开始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她的脸色,嘴角谄媚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了。
他试探性地问道:“二少爷?”
快去要走龙骨。
理由她都想好了,就说是她失眠,需要龙骨安神。
她再敲打一番,给宪兵队长几个胆子也不敢出去乱嚷嚷,这件事就圆满结束了。
“你少拿这种话来糊弄我。”
江明熙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当初是你们说,推翻皇帝后,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你们答应过……你们许诺过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穷苦人家的儿女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跟着你们上战场!”
“如今国朝新立,没有了皇帝,你们说人人生而自由平等……那么!为什么还要变本加厉盘剥百姓?为什么总有交不完的税?为什么你们要如此卑鄙无耻贪婪下流?为什么不能给百姓们一条活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一种庞大的,酝酿许久的愤怒在她胸腔里盘旋,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
这愤怒如此滂湃,如此恒久,已经在她的身体里累积了两辈子几十年的时光,此时她才猛然惊觉,这是一股多么庞大的力量,以至于不能在此刻全部释放,只能像泄洪一般,轻轻开一个小口。
所以江明熙的最后一个问题声音放的很轻,她问宪兵队长,问方县长,也是在问神州大地上的那些肉食者们——
“你们为什么要把好好的人逼成鬼?”
——涓涓细流之后,是雷霆万钧的狂怒。
胡德全的脸颊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了,脸色白得像见了鬼,从他颤抖的瞳孔里,江明熙的确看到了一只狰狞的恶鬼。
他仓皇失措地跪下,语无伦次为自己辩白,他绞尽脑汁,找了无数个借口,他说他也是在给大老爷办事,他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他看起来情真意切极了。
但——
江明熙不在乎。
她只是上前,灵巧地从他裤腰带里抽出配枪,在他惊恐万分的目光里,把冰冷又火热的枪/口对上了他的脑袋。
“咔嗒”一声,手/枪上膛。
“现在,脱鞋。”
她冷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