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西麓下风口。
冒着未停的大雨,吴桐面色铁青踏入瘴房营,腐臭的皮肉味裹挟着刺鼻的石灰味,顿时迎面扑来。
十五丈长的芦席棚被山口泄下的风吹得猎猎作响,七百余名病患如同搁浅的鱼群般蜷伏在草席上。
满身污秽的医户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地上满是渗出的黄水,归集成大大小小浊臭的水坑。
蓝朔楼攥着浸透苍术汁的麻布,紧紧捂住口鼻,却仍被腐气呛得喉头发紧。
随着二人的到来,那些浑浊的眼睛顿时聚焦过来,随着他们的移动缓缓转动着——这些濒死的目光里混杂着畏惧与希冀,仿佛注视着执掌生死的判官。
其中,有一个抱着破布娃娃的小女孩,抬着脏兮兮的小脸,牵了牵旁边老军医的手,用稚嫩的声音问道“爷爷,这两个阿叔,是来做什么的呀?”
“没事的孩子。”老军医粗糙的大手抚上孩子头顶,他眼神中流露着悲伤的慈光“这两位大人,是来替你们治病的。”
老军医说罢,抬头盯着吴桐,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几日前他还曾与这位年轻道长共执柳叶刀,而现在今非昔比,眼前之人的身份和气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吴桐那袭素色道袍上,点缀着斑驳血渍——其中袖口上的几点,是为李四截肢时沾染上的;而下摆更多的血渍,是李四斩首后迸溅上的。
“自昨夜扎营至今,收治几何?”吴桐突然抬头问道。
“禀……禀大人,从昨晚到现在,已到病患七百二十人,医户一百四十五人。”老军医连忙上前回答。
吴桐点了点头,这个数字暂时还在他的可接受范围之内,但他知道,这还只是个开始,后续一定会有更多的病患涌入。
集中限制感染者活动范围,再进行隔离治疗,是彻底终结瘟疫的必然途径。
眼下患者聚集,接下来就需要了解,目前军中流行的是何种疫病。
疫病说到底,终归是几种容易大范围流行的传染病,作为来自现代医学教育体系培养出的医生,他在心里已经有了对应的预案。
“营正何在!”吴桐高声问道。
人群中应声挤出个圆脸汉子,他战战兢兢地躬身施礼,答道“小人便是。”
“净手用的淡石灰水都准备好了吗?”吴桐垂首问道。
“回大人话,都备好了。”营正一五一十地说“石灰水的比例都是按您的吩咐严格制备的,现在所有医户触摸病患前后,都会按规程一次一净。”
吴桐点了点头,他挽起袍角,落身蹲在草席旁。
草席上躺着一名光着膀子的老兵,他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面色已经蜡黄得不成样子。
吴桐伸手捏起患者眼睑,只见苍白的结膜上,布满出血点。
指尖传来干涩的触感,脱水导致患者的皮肤早已丧失弹性,摸起来就像揉皱的宣纸。
他掀开患者染满黄色污渍的衣襟,肚脐周围的肌肉因为频繁的剧烈腹泻呕吐,已经痉挛成板状硬块。
“取细竹筒来。”吴桐摆了摆手,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老军医一听,赶忙招呼旁边的年轻军医拿过细竹筒,吴桐站起身,指指地上的病患说道;“来,给他导泄。”
“是……”
老军医给患者翻了个身,和年轻军医一齐动手,当导管插入患者身下时,米泔水样的粪便顿时喷涌而出。
空气里瞬间弥漫开刺鼻的腥甜臭味,蓝朔楼惊恐地倒退半步,满脸嫌恶地看着喷满地面的秽物。
吴桐反而走上前去,顺手拿起旁边的大竹镊子,挑起排泄物中挂着黏液的组织碎片。
他对着围拢上来的医户们,讲课般说道“看到这些絮状物了吗?这是大面积脱落的肠黏膜,换句话说就是——肠子脱了层皮!”
“暴泻如米泔,肌颤如鱼跃。这个病例属于典型的霍乱。”
“此毒喜碱畏酸,传水不传气,故而可凭此特点,来防止传染。”
说话间,他来到烧水的铜壶前,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他揭开壶盖,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丢进了壶中的沸水里。
“从今日始!”吴桐提高嗓音,指着铜壶对医户们高声说道“众军吃水,须取高山活泉,不可饮用山下淤水!煮水时要在壶中置铜钱十二,水沸至铜钱互撞作响,方可饮用!”
这是简易版的沸腾计时装置,要知道,能让沸水把铜钱顶起来,至少需要持续煮沸20分钟,这样的时长足以杀灭霍乱弧菌。
说罢,吴桐看向营正,单独吩咐道“你传令下去,命人取陈醋熏蒸营帐,所有此类症状的病患,都要嚼上生姜,同时熬制藿香正气散,一日分两次发放。”
“至于……一日之内暴泻五次及以上的重症患者,可安排熟络针灸的医者,刺委中穴放血。”
听着吴桐井井有条的安排,营正原本急躁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竟平缓了许多,他躬身颔首“属下马上就办!”
吴桐正要转身查看其他病患时,余光忽然瞥见,在角落的草席上,有一个蜷缩着的削瘦身影。
那人裹着脏污的毛毯不停打颤,露出的脚踝处,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