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黑暗是有质感的,像浸了松节油的旧绒布,裹着水泥地的寒气从脚踝往上爬。陈迹陷在画框堆里,后背抵着一卷未展开的亚麻画布,纤维硌得肩胛骨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片钝重的空。他没开灯,窗外的月光被铁皮屋顶切割成碎银,落在满地画稿上——那些曾燃着朱砂与钴蓝的画布,此刻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像他被苏曼的封杀碾碎的骄傲。
白天送女儿朵朵去幼儿园的画面突然撞进来。小姑娘攥着他的衣角,睫毛上还沾着早餐的牛奶渍,声音轻得像羽毛扫过心尖:“爸爸,朵朵同桌说你是没用的画家,画的画没人要。”他蹲下来想摸她的头,手却僵在半空。朵朵的眼睛和他一样,是清澈的杏眼,此刻却盛着一种怯生生的衡量——不是孩童该有的纯粹,是模仿前妻林薇的眼神:上次林薇来拿抚养费,扫过满墙画稿时,眼底就是这样的轻视,只是朵朵的眼神更让他疼,因为那不是恶意,是懵懂的复刻。他张了张嘴,想说“爸爸的画是好的”,声音却干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周苓坐在旁边的旧木箱上,箱子里装着她帮他整理的画签。她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摸出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来。是他喜欢的祁门红茶,带着淡淡的蜜香,茶温刚好能焐热指尖。陈迹没接,杯子在黑暗里冒着细弱的白气,很快散在松节油与灰尘混合的空气里。周苓也不勉强,把杯子放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木箱边缘的木纹——她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钛白颜料,是昨天帮他修补《麦田》时蹭上的。上次画廊撤画,她也是这样,不说话,只是把散落的画稿一张张捡起来,用硬纸板压平,哪怕有些画被踩得脏污,也会用橡皮轻轻擦掉污渍,说“这线条还活着”。
黑暗里突然亮起一点冷光,是陈迹膝头的手机。他最近总下意识避开屏幕,催债短信像雪花飘,苏曼的人发过威胁彩信,甚至有匿名消息嘲讽他“一辈子只配在仓库画垃圾”。他想按灭屏幕,手指碰到玻璃时,却瞥见锁屏上的微信提示:发信人是周慕予。那个出了名的怪脾气画廊主,上次看他的画只说“太躁,少了点骨头”,之后便没了下文。陈迹迟疑几秒,还是划开了屏幕。
“陈老师?”消息只有三个字,却透着少见的急切。陈迹敲了回复:“是我,怎么了?”发送键刚按下去,手机就震起来,周慕予的声音撞进耳朵,带着急促的呼吸:“您今天是不是去&bp;XX小学做讲座了?是不是画了幅‘风’的小稿给小男孩?”
陈迹的思绪突然飘回上午的教室。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课桌上洒下碎金,孩子们的声音像刚破茧的蝴蝶。他本没什么心情,直到穿蓝校服的小男孩举着手,奶声奶气问:“老师,风没有颜色,怎么画呀?”那一刻,心里的闷堵好像散了点。他摸出炭笔,铺开白纸,手腕一沉,线条就涌了出来——不是规规矩矩的轮廓,是缠绕的、跳动的线条,粗的像风裹着草叶的力道,细的像风掠过蒲公英的轻。他还在角落画了片倾斜的草地,中间一朵蒲公英,绒毛被风吹得散开,飘向纸的上方。小男孩接过画时,手指轻轻碰了碰线条,说:“老师,我好像看到风在跑了。”陈迹当时看着那张小脸,忽然觉得炭笔不仅画了风,还画通了心里堵着的结。
“是有这么回事。”陈迹回答,困惑还没散去,就听见周慕予的声音爆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几乎是吼:“那小男孩的爸爸是刘铮!”
“刘铮”两个字像炸雷,在陈迹耳边响得他耳膜发疼。他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瞬间发白,手机壳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传说中的收藏家,圈子里说他收藏的不是画,是“画里的魂”。有人说他曾为一幅无名画家的素描花七位数,只因为那素描里有“活着的绝望”;还有人说他看画时会关了画廊的灯,用手电筒照画布局部,看颜料在光线下的层次,说那样能摸到画家下笔时的心跳。陈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人产生交集。
“刘先生去接侄子,正好看到您的讲座,还有那幅风。”周慕予的语速快得像赶火车,却比刚才稳了点,“他找到我,问了半天您的情况,说您的画里有‘raw&bp;power’,有没被磨掉的纯粹。他想看看您更多的作品,越快越好!”
陈迹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撞,撞得他肋骨生疼。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眼前发黑,又猛地落回去,四肢都有些发麻。他靠在画布上,感觉后背的纤维好像嵌进了肉里。仓库里的空气突然稀薄,松节油的味道变得刺鼻。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周苓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她的手指很暖,像团小火苗,烫得他瞬间清醒了点。
“我的画……都在仓库里。”陈迹终于找回声音,沙哑得厉害,“很大,很多,不方便搬运。”他的眼神扫过周围——靠在墙边的《燃烧的麦田》,画布边缘因潮湿卷了边,颜料有些剥落;堆在地上的《城市碎片》,画框生了锈,玻璃裂了道缝;铁架上挂着的几十张素描,纸边都黄了。这地方偏僻又破败,夏天漏雨冬天漏风,他从来只叫它“仓库”,从没敢想过“工作室”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