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视线交流。
只有香料在炉中缓缓燃烧,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散发出宁神的冷香。
“宁安公主,”玄璃再开口,“你心之所向,非权柄之重乎?”
不等任昭昭回答,她语调如同念诵经文继续道:“权倾朝野,可为摄政贤王;名动天下,可为万世师表。如此,亦可庇护黎庶,达成汝之宏愿。何必……执着于那‘皇帝’之名?”
对于神女这等近乎天道规则的存在,玄璃认为手段应直达本质,不必拘泥于形式。
“神女殿下洞若观火。”
任昭昭迎上那清冷的目光,毫不退避。她知道在这位神明眼中,她如灯火般通透明亮的心绪无可隐藏,索性坦荡回应。
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却蕴含着一种金属般的质地:
“权臣,犹如借宿高楼的旅人,随时可被驱离;贤王,不过依附于皇权屋檐下的缀饰,看似尊荣,实则根基悬于一线。”
“唯有皇帝,唯有身在其位,方有权威亲手剖开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旧朝肌理,彻底刮除腐肉,重铸筋骨,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根基连根拔起,一寸寸夯实新土。”
“我可助你。”玄璃说,她依旧平静。那双眼中空无一物,没有权欲,没有怜悯,只有纯粹规则般的考量:“立时这皇座便可更迭。”
对她而言,抹去一个旧日王朝扶持任昭昭上位,如同凡人掸落衣襟灰尘般轻易——既然本质是权力,她便提供最快捷的本质。
“神女殿下神力无边,移山填海,改朝换代亦在覆手之间。”
任昭昭说:“但以神力倾覆旧梁,犹如沙上建塔。纵一时巍峨壮观,只需强风骤雨,旧瓦砾随时可破土复起。”
“唯有权倾在握者亲身掘至深渊,碎断腐根;唯有千万苍生于废墟之上同声呼号、亲手垒砌基石;唯有这血肉与意志共同浇灌而成的新梁,才能深深扎入这方山河的筋骨脏腑。”
“凡自上强压之变革,无论冠以何等神圣名义,终如浮云过眼,天光一现,瞬即消散无形!唯有自下而生、融于黎庶血脉肌理之秩序,方能千秋万世,不移不易。”
玄璃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她看着这位尚且年轻、甚至年幼的公主。兄长的鲜血似乎并未将她压垮,而是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将有关权力的认知熔铸进少女的灵魂深处。
“而我所求,远不止如此。”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更加磅礴的力量。
“我想要一个属于女子的王朝。”
“自我而始,当有三代以女儿的精魄为薪。”
“非女子之智,无以烛照幽微,洞悉世情如观掌纹;非女子之韧,无以承社稷之重,历劫波而脊梁不折;非女子之心,无以体察生民疾苦,抚育万方如慈母怀仁。”
“唯有此三者融会贯通,方能涤荡旧世浊气,奠我心之新基。”
殿内一时寂然。
“你既执意如此,便去吧。”
任昭昭起身,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礼,仪态恭敬如初。她离开后,殿内安静如故。
玄璃的目光再次移向窗外那片喧嚣的尘埃。
在她眼中,那些蝼蚁般蠕动的工匠,那些正被一点点堆砌起来的、象征着凡人意志的巍峨殿宇轮廓,仿佛都染上了一层微弱的、源自于任昭昭话语的奇异光泽——
渺小却又顽固得要命的东西,它被叫做“人性”。
她不理解其中蕴含的狂热与希望,但也不妨碍她如镜映照。
她轻轻将手盖在腰间的玄鸟荷包上,它与她格格不入。
但这是那两个凡人唯一留下的东西。
她日复一日地面对着巨大的空洞。
沈玄璃想成仙吗?
……她已经是神女了。
……
“神女……”
青隼顿了顿,说:“沈玄璃已经是神女了。”
“从话本角度来看,神女杀夫证道,飞升成神,确实是个很吸引人注意力且震撼的开篇。”任映真说:“但再看故事后半段呢?新晋神女跟魔尊纠缠不清,打得天昏地暗,世间生灵涂炭。”
“‘神女’被创造出来就是肩负救世使命的存在,其胸怀不应只系于‘爱一人’的私情因果。”
“且这种‘爱’非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而是视万民疾苦如己身病痛的‘大爱’,她需有大爱而能全小爱,因此她的‘小爱’不可与她的大爱相冲突。”
“直白来说,玄璃存在的使命,应该是让天下少死人,而不是多死人。”
无论她因何种机缘位列神坛——无论是因为任映真的死或者其他宿命——既然拥有了这份超然的力量和神女的身份,她的行为就应该更深刻地呼应其存在的根本目的:
平息纷争,而非陷入纷争;
守护平衡,而非打破平衡。
如果沈玄璃真的杀死仙君转世,后与魔尊纠缠,那么神女反而成了世间最大的乱源之一。
青隼恍然,贯穿了所有线索,随即道:“你是故意死掉的。”
任映真并不答话,他只捧着空杯示意,叫青隼再给他续一杯水。
他当然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