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布局
檀香将尽，最后一缕青烟在祭司阁顶层凝滞的空气里徒劳挣扎。尘埃在斜入的暮光中浮沉，如同殒落的细小星辰。
知微捂了捂鼻子，有些嫌弃：“你这香放得太久，都有霉味了。”她盘腿而坐，手肘撑在膝盖上，半点与人对弈的严谨态度也没有。原想拿披帛擦一擦沾灰的棋子，又恍然记起自己将披帛给了舒栀衣，只能作罢。漱玉翁抬手落下一颗白棋，神情淡然：“您见谅，我也没料到您会突然到访。”
盘上黑白玉棋散落，分不清是否成局。
知微随意找了个空位落子，开口：“怀姜找上我，想让我帮她复活伴侣，我同意了。”
漱玉翁浑浊的目光费力抬起，越过棋盘落在知微脸上。里面没有怨恨,唯余枯寂与疲惫。
“所以您是来找我要那只水蛟的魂魄吗？”“原计划是这样。”
知微不小心蹭落几颗棋子，露出点抱歉意味，赶忙捡起放回去。漱玉翁无力计较她乱放位置,静静听她话家常似的往外吐字。可知微没解释自己改变主意的原因,反而顺着此事继续说：“进轮回找魂需要极大的信念，怀姜说，她是恨。我很想知道，在你看来爱与恨谁能维持得更久？”
漱玉翁想张口，却无奈牵动了深壑般的皱纹，未及出声，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喉头滚动，一团淤血被他强行咽下，只在花白的胡子上留下一点触目惊心的印记。
他不多言，反问道：“您复活谐织成功了吗？”谐织与燕溪山之间的联系源于爱，却未得到延续，答案已在无声之中显现。知微温和地盯着他，这位司掌四季的古仙甘愿在人间死气中走向落幕，每一次呼吸都牵动他胸前深陷的衣袍，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艰难又沉重。“所以你在这一世也收养了慕岑，是出于恨吗？”漱玉翁陡然抬头，指尖的白玉棋子久久没能落下。他竭力稳住表情，心想即便知微知道慕岑就是千年前的公主也没关系，这并不能证明什么。但知微打破了他最后的侥幸：“慕岑问我，凡人想要永生，只有成仙这一条路吗？”
她的音色很柔，说起话来比投入古井的石子还要轻巧，余音瞬间消弭。漱玉翁提起的心心却也如那颗石子一般落到谷底，极致的恐惧反倒催生平静，他继续走棋，甚至笑了一下。
“您知道了。”
他向慕岑吐露几分真相，本意是安抚她，可她看不出那些安排的目的，不代表知微也看不出。
“你让沈持筠和楚承祀承接我的道气，到底是在阻止我剥夺人间道种，还是给慕岑找了个被我的权柄沾染过的躯体，好让她躲过轮回获得永生呢？”天色沉沦，最后一点橘红余晖熄灭。漱玉翁点起灯，燃起的火苗将两人扭曲的倒影投在墙上。
他沉默着，觉得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知微对生死的理解远超于他，这些法子她恐怕见怪不怪。
知微点点棋盘，将他的注意力引回来，示意他快行下一颗子。“水流映的魂魄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呢？”事已至此，漱玉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比起临终洒脱一回，他更不想惹知微生气。
“他的魂魄在承祀的鞭子上。那只水蛟生前已经半步入仙，我可以用他引飞升雷，从而蒙蔽天道，让岑岑成仙。”
这是他最初的计划，他也没料到知微会直接收回飞升雷，不用证道便能飞升，算什么真仙。
“岑岑是无辜的，这些都是我的安排，她事先并不知晓。”他在人间待得太久，用以教育别人的大义凛然也说服了自己，总以这种考量应对所有事。即便见识过知微的无序，临到关头依旧认为她在意的是被扰乱的轮回规则。
知微看破不说破，抬手拢了拢被风吹动的烛火，护着它平稳燃烧。“你准备得很充分，用九尾狐的尾巴为慕岑挡下致命伤，在将死未死的瞬间将她的魂魄移到准备好的躯壳里。”
漱玉翁快被她娓娓道来的态度逼疯了，他只想要一个决断。“仙主终于要杀我了吗？”
知微偏不答，话锋一转提起另一个人：“其实沈持筠对你是有留念的。”以沈持筠的性子，倘若真恨，那便是鱼死网破也要拖漱玉翁一起。可漱玉翁几次找上他，沈持筠都没有动手。
这些年的悉心教导总是抹不掉的事实。
他不愿再见漱玉翁，却也不想杀他。
“他飞升失败后，曾经尝试过自戕。”
知微没有十年前的记忆，这些是燕溪山偷偷告诉她的，目的是让她多怜爱沈持筠一点。
漱玉翁枯瘦的身体猛地一晃，深深低下头，像是要蜷缩起来，却连这点力气都拿不出了。
他以为知微此时提起沈持筠是要替对方报仇，一时竞是长松了口气。“您动手吧。”
他闭上眼，做好了准备，肩上却忽然一沉。知微按住他，冲他笑：“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若是你选沈持筠，我会让慕岑永远轮回，永不能长生。若是你选慕岑一一”她不知从哪拿出把匕首，丢在白子的棋篓中。“杀了我，继续你的计划。”
漱玉翁浑身震颤，眼皮的褶子撑到了一个极限的弧度，他不经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愕然抬头：
“…您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