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以手支颐,指尖捻着棋子:“杀了我,既能延缓人间失去道种的时间,又能保住慕岑,对你来说一举两得啊。”漱玉翁何尝算不清这笔账,但他眼里满是不解和更深的警惕。“您到底要做什么?”
“铛一一”
开启宵禁的钟声自祭司阁最高处发出,宣告长夜正式到来。余波如有实质,催出一连串的震荡。
在这默契的停歇中,漱玉翁看着知微的笑,只觉讽刺。“您明知道…”
知微点头,语气听不出情绪:“是,我明知道你一定会舍弃沈持筠。”漱玉翁颤巍巍地站起来,抬手指向知微,如同居高临下的指责,他在最后的时间里行使了作为师尊的微薄权利,质问眼前这个人:“我早与他说过,您不会以真心待他。您让他爱上您,随之又抛弃他,这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知微不是第一次听见漱玉翁对她和沈持筠关系的评判,闻言毫无波澜,甚至有心思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落子。
“区别在于,你才是那个斩断他最后念想的人。”漱玉翁完全怔住,试图从知微脸上找到她在开玩笑的证明,可她噙着柔软的笑意,施施然抬起眼时,连发丝都安稳如初,全然不似刚才那个吐出残忍字眼的无情负心人。
棋篓里面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匕首,漱玉翁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波动,似乎是知微顺手从哪里提来的。
刀身混在玉石棋子里,被衬得格外劣质。
但知微不至于在这时候骗他,她说这匕首能杀她,就一定能。漱玉翁鬼使神差地抓起它,眼前是如此鲜活又年轻的女身,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正当风华的女徒弟,他千年前的养女。彼时的人间仍是仙界附属,人皇献上女儿,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他从祭祀台上救下那个小女孩,怜她不受父母所爱,便收在膝下。可凡人没有道种,无法修炼,只能百年后遗憾地倒在他怀里。那时他觉得不要紧,身为永生的古仙,他有的是时间等待她。可每当他带着亲眼目睹孩子死亡的浓烈伤感找到她的转世时,只能从她脸上看见茫然和陌生。
轮回吞噬了她的记忆,磨灭了她的情感,让一切联系倒回原点。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一世又一世,他累了。
刀柄的纹路格在漱玉翁手心里,比画面先传来的是知微的声音。“我不太会下棋,这一局是你赢了。”
他恍然回神,终于看清了匕首的位置,不知何时,它已经深入知微的心脏。漱玉翁死死盯住那半截留在体外的刀身,脱力跌在棋盘上。黑白棋子顿时纷飞落地,他来不及验证究竟谁输谁赢。知微今日穿了身橘色襦裙,看不清血色,她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漱玉翁望着这不真实的一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伤害仙主是有反噬的。他钝钝地想,或许知微正是要利用这反噬之力与他同归于尽。但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知微没有解释,而是握住漱玉翁的腕骨,将匕首送得更深,同时调动了权柄。
“岁还。”
一股浩荡又霸道的力量毫无征兆地涌进漱玉翁的心脉深处,体内在一瞬间被灌满生机,让他的魂魄都为之颤栗。
枯槁佝偻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发生变化,干瘪的皮.肉贪婪地吸收磅礴的生命力,迅速充盈、饱满起来,重新焕发玉石般的光泽。银灰的发泛出墨色,陡然剥走老态,恢复了昔年人间春神的绝顶风姿。深陷的眼窝褪去浑黄,将其中的无法置信照得清清楚楚。枯木逢春,朽骨重塑。
漱玉翁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架在熔炉上炙烤的傀儡,轮回不断修复他遭受的反噬伤害,不断推他回到巅峰。
与此同时,也让温和的四季得以找到冬日最利的冰棱,顺着匕首扎进知微的身体里。
这不像是他杀死知微,更像是知微用自己的力量打磨他这柄剑,此消彼长地杀死她自己。
火苗平稳燃烧,并未因两种权柄的对抗动摇半分。漱玉翁的手却开始痉挛,他的确多次尝试杀死知微,可他知道这位执掌轮回的仙主是不死的,她只会沉睡,可眼前的情况似乎并非如此。知微的身体在崩碎,她的权柄,她的魂魄,都在消散。“怎么、怎么会这样……
漱玉翁下意识开始点诀,一声声“落花"往知微身上去,可她万法不侵,同样也万法无用,能汲取天地生机为己所用的落花诀救不了她。“为什么?您…为什么?”
身体的崩碎蔓延到眼底,知微眨了眨眼,她视野里的漱玉翁裂成了无数辩,正摇摇欲坠。
知微松开手,给予他最后一击:“记住你今日的选择,你永远都对不起沈持筠。”
漱玉翁踉跄后退,巨大的无措席卷全身,他杀了仙主,仅用一柄凡铁便终结了轮回之主无尽的寿命。
“这不对……”
知微那平静到近乎诡异的面容,那温和笑意下潜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劣无时无刻不在重复,这是一场精心编织、尚未揭开幕布的陷阱。思绪纷沓而来,却又像雾中看花,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到底是为什么!
“翁一一”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烈震颤声,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漱玉翁的脑子里。
他上一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在天道自散道种之际。这次又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