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辞别,身后忽然响起万大的呼喝:“小贼!站住!”
沈不器眉头一皱,回头望去,却见昏暗夜色中,一道黑影钻出草棚,飞快跑进一旁林中。
那人从头到脚裹在一块黑布中,看不清样貌年纪,只依稀看见那人赤着脚,身形瘦小。
“诶哟!沈公子快去瞧瞧,可别丢了东西!”一旁的船主也目睹了全程,脱口而出,“这平溪的贼寇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沈不器脚步微顿,当即问道:“船主何出此言?平溪近来不太平么?”
船主一愣,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
“沈公子有所不知,之前平溪被‘那位’盯上,征了不少人挖矿脉,可几年都没有消息。”
船主没有明说,可沈不器当即便明白过来,讳莫如深的“那位”,便是如今威震江浙的矿监税使,太监王攀。
“衙门费了这许多财力物力,税却没收上来,可不得急了?之后三年,平溪的税,那叫一个……”
船主啧啧两声,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模样。
沈不器微微抿唇,目光沉沉。
平溪多山少田,百姓靠水吃水,靠打渔船运维持生计,本就不富庶。
税苛民穷,日子难过,小偷小摸、贼匪流寇,自然就多了。
更莫说,其中主事者,还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矿监税使王攀。
王攀的贪欲无厌、心狠手辣,可以说是朝野有名。
也曾有地方官上疏弹劾,皇帝却只不轻不重罚了王攀半年俸,那位地方官反倒连降三级废了仕途。至此,王攀在江浙的气焰更加嚣张。
沈不器心头思绪起伏,面上却全然不显。他持伞朝草棚走去,远远听见管事万大的咒骂。
“……瞎了他的狗眼!穷酸地儿的贼,偷东西也穷酸!”
见他走来,万大又换了副嘴脸,堆着笑奉承他。
沈不器满心厌烦,讥讽了几句,又觉得意兴阑珊。
在这指桑骂槐,却伤不了苛税恶吏一根毫毛,当真是可笑。
坐上车,他心烦意燥、神色冷峻,万大与砚山吓得一路大气不敢吭。
牛车摇摇晃晃许久,终于到了镇上,唯一的旅店却早已人去楼空。
夜已深,三人只能就近寻户有空屋的农家小院借宿。
农家的老夫妇拘谨而淳朴,收了银子,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砚山与万大各吃了碗热汤面,沈不器只喝了两杯茶,便各自睡去。
第二天,沈不器起了个大早。本想打听打听李昌唯曾去过的佛寺在何处,却没想到,砚山与万大竟病倒了。
许是昨夜的米面早已变了质,二人上吐下泻不止,脸色惨白,起身都难。
老夫妇急得快掉泪,操着乡音连声解释自己什么也没做,生怕沈不器将他们扭送官府,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跟前。
沈不器一个头两个大,耐着性子安抚好那对老夫妇,独自一人驾牛车去镇上请大夫抓药。正逢集市,又买了不少油粮米面回来。
待一切安顿好,时辰已近傍晚。
砚山与万大喝了药,躺在床上浑身虚汗。
可身体再多不适,看到小院里挽起袖子劈柴、还与老夫妇交谈甚欢的沈不器,万大心中只剩震撼。
他忍不住喃喃道:“少爷的手,那是拿笔、拿印的手,怎么能碰斧头呢?”
砚山翻个身,诶哟诶哟叫唤两声,看见万大呆滞的目光,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
少爷从前跟在李昌唯先生身边时,莫说劈柴,烧火做饭都做过呢!
他想了想,囫囵翻出李昌唯常挂嘴边的话,煞有介事道:“不识百姓民生,怎么为百姓做官?”
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过去。隔天清晨,农家的鸡鸣还未响起,沈不器便起了身。
用凉水简单洗漱一番,他背上行囊雨具,顺着昨日老夫妇指的路,独自一人上了山。
归期在即,砚山与万大走路都腿软,他等不及,只能先行上山。
听老夫妇说,山中确曾有一座寺庙,几十年前住持圆寂、又走了水,渐渐也就无人再去了。
距离虽不远,翻过山便是,只是荒废多年,山路难走些。
沈不器三岁便拜师李昌唯,从小便随他出游,走个山路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临出门时,想起渡口上船主的话,他犹豫片刻,还是带上了舅舅送他的短刀。
行至山顶,已近晌午时分,沈不器寻了个大石歇脚。登高远眺,山间层雾缭绕,远处的桐江在山峦间曲折环绕。
置身壮丽山水之间,他心间那几分愁绪也好似淡了。
脚边落了许多野栗子,沈不器顺手捡了几颗放进包里。低头寻栗子时,又意外发现有块大石刻了字。
他喜不自胜,反复辨认几遍,确认这就是李昌唯游记中曾偶遇的那块碑。他摸着凹凸起伏的碑文,心中感怀万分。
简易拓了碑文,拓片半干未干之时,天上又下起雨。
今日能找到这残碑已是万幸,可他愁闷数月,心中难得如此畅快,便也放肆了自己的兴致,背上行囊,便继续往前走去。
往后的路愈发难行,林中草木葳蕤繁茂,他拿出短刀一路走一路砍。直到天光渐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