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从他身上溢出来的冷嘲与自厌。她定定看着他。
大概是不愿她心中沉重，楚玉棠从不和她说这些。但青州的陷落，正是他一生都无法逾越的牢狱，和无可摆脱的重枷。十九岁的楚烛明不会遮掩和伪饰，他是外露而张扬的。正如在宋重以大雪掩埋青州时，他便奋不顾身地握着长戟去将他格杀。却不曾想，背后的青州被潜伏已久的魔潮一夕倾覆。他无法原谅自己，也不愿阮棉被他光鲜的表象欺瞒。所以，他也会把自己最不堪的那一面，血淋淋地撕开在她面前。“你想找他么？"忽然，阮棉道。
楚烛明垂眸：“不必。两百年过去，就算他没有死在魔潮，也该老死了。”“你想让我讨厌你么？"她又盯着他道。
楚烛明一愣。
随后，他缓缓勾起唇角：“嗯，你是该讨厌我。师妹，你看，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怒气从阮棉心头升起。
楚玉棠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和她结契?
觉得他自己有罪、邪恶、合该被讨厌，却压着所有的苦水，什么也不和她说，只向她展露最完美无缺的一部分？
怪不得他迷恋着疼痛与责难。
戴罪之人在受刑时，心中反而会得到抚慰。无论如何都无法赎罪，是他病态的恋痛癖的由来。阮棉的语调带上了些生气：“好，我讨厌你，我要惩罚你了。”楚烛明心中重重一跳，升起极其不详的预感。他猛然转头，看向阮棉，可她的身影却凭空消失了。
她也是个道法独特的符修。
甚至，是可以跨越星海之人。
“师妹…师妹，你在哪里！？”
恐慌从楚烛明心头爆发，他一时竟忘了自己也会术法，急急往人群中奔了两步。
几息后，他才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地掷出寻踪符。可那寻踪符没有反应。
楚烛明跑遍了寺庙，花花绿绿的衣服从他眼前飞速流转而过，游人香客被他撞得趣趄，咒骂之声四起，却到处都不见阮棉的身影。“师妹，阮棉……棉棉！”
楚烛明忽然感到嗓子很疼，被划烂一般，但他还是不断喊着她的名字。两炷香后，他终于确认了寺庙里没有她的身影，喘息着向外跑去，一头扎入暴雨中。
硕大的雨珠砸在身上、眼眶里，很疼，疼得他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视野模糊得厉害。怎么办……他又做错事了么？
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往山下跑，连挂在后背的斗笠都忘了戴到头上。却在这时，昏暗的视野中，倏然撞入了一抹橘红。风雨之中，一身青衣的少女护着一盏灯而来。楚烛明恍惚地止住了脚步，怔怔望着她。
直到她穿越雨幕，浑身湿透地走到了他面前。“你给它的烛火，被供奉在寺庙外的神龛里。”阮棉仰头望着他，目光澄净，“你已和我结契，你的本命火，我早就感受到了。”
“楚烛明，墓碑上写了，住持死在了魔潮里，但他用你留给他的本命火，保护了那个小乞丐，也保护了整个寺庙的僧人和难民，让他们挺过了魔潮。”“不论其他人怎么想，住持没有怪过你，被你救下的小乞丐也没有。”“你并非什么都没有做到，你也保护过他们。”她在冰冷的雨中笑起来。
“至少，你的火还在为他们的亡魂照亮归途。”楚烛明双目发红，望着她许久。
无边大雨中，他垂下眸子，低低“嗯"了一声。“我们去祭拜他们吧。”阮棉对他伸出了手。楚烛明抿紧了唇，伸手将她握紧，同她一起来到了墓地里。他们把那盏两百年也没有熄灭的烛火放到了住持的墓碑前。楚烛明手指微动，所有的墓碑旁就都亮起了火苗。
雨打在肩头，就如无边无际的眼泪。阮棉和楚烛明双手合十，默默祭奠。直到大雨停息，夕阳的光从黄海上一直照到新生的青州，也缀满了两人湿透的衣服和头发，他们才睁开了眼眸。
阮棉从墓碑前起身，也将楚烛明拉起。
“明年，我们再来祭拜一次吧。"她对他露出了笑容。“你和楚玉棠都来。”
她的脸颊贴着被打湿的额发，被冷雨浸得有些苍白，笑容却是如雨后的阳光一般温暖。
楚烛明一时无法移开目光。
他明白了她话语中的含义。
她不叫他放下，也不叫他原谅自己，更不代替任何人原谅他。她只告诉他，她会陪他一起祭奠，一起缅怀。她不会拒绝这份过于庞大的重量，也不要看他完美无缺的假面。狼狈的他、脏污的他、痛苦的他……
现在的他，过去的他。
都会被她以温暖的目光注视。
楚烛明看着她，心跳从未如此剧烈。
那簇本命火，被他重新放到了神龛里，继续守护这处佛寺，与众人沉眠之地。
雨过天晴，两人踏入游人的队伍，一起下了山，楚烛明微微落在阮棉身后，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如何能做到不爱她。
…又如何能做到不喜欢她。
再如何克制都没用。
他也是和楚玉棠一样的废物。
在天地间无边的安宁与晚风的静谧中，他无声无息地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