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第六十八章
次日朝阳已高,沈念之才悠悠转醒。
昨夜酒气未褪,脑中尚有些发涨,她抬手揉了揉额角,低低叹了一句:“这西北的酒果真是烈,混着风喝,更醉人三分。”她从榻上坐起,披了外衣,唤道:“霜杏。”帘外立即有人应声:“小姐醒了?"片刻后,霜杏端着铜盆进来,手脚利落地打湿了帕子递上。
沈念之倚在榻上洗了把脸,醒了些神,随口问:“顾将军呢?”“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了。"霜杏替她披好外袍,又将发带递上,“说是要去巡城。”
“他倒还是那样勤快。“沈念之轻轻一笑,懒懒地靠着案几坐下,“那我若再躺着,就显得不体面了。”
“小姐不累吗?"霜杏担心地看着她,“昨儿喝了那么多酒。”“醉归醉,话倒没说错。“沈念之慢条斯理地拧干帕子擦手,眼里闪着点调皮,“你没看赫连将军那样子,多痛快,咱们不喝,那就太不给人家面子了。”霜杏忍不住轻笑:“我看啊,那里是给赫连将军面子,就是您自己嘴馋。”沈念之懒懒一笑,起身伸了个懒腰,将自己衣襟理顺,走到窗边时忽而道:“对了,小哑巴昨天搬去了外院,是吧?”“是。“霜杏点头,“顾将军让军中老罗照顾他,住得还算清净。”沈念之回过头:“那就去看看他。人在这里歇着,倒总是闲着。“她顿了顿,目光在帘缝中扫了一眼院中阳光,“他是我救下的人,不去看看,似乎不近情理。”
她话说得平淡,神色却清醒。披风已至手中,霜杏一边替她系好领口,一边嘀咕:“那孩子倒也挺乖,就是有些闷。”沈念之低声笑了笑:“我见他不闷,只是他还跟我们不熟吗,多少有点防备。”
“小姐见他干嘛呀?"霜杏问,“他又不会说话。”“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吧。“沈念之目光微动,“若不会,我也可以教。”说罢,她撩袍出门。
雁回城外院,一座僻静的土楼院落。
顾行渊将小哑巴安置于此,命军中一位退下前线的老兵照看。那老兵姓罗,是赫连哲图麾下的老人,在军中待了近三十年,平素寡言,恰合照看这不会说话的少年。
沈念之自入雁回城后,便不再着京中长裾罗袍,改换了本地胡服。她生得本就艳丽,如今一身瀚州女子的窄袖窄袄、裹腰长裙,更显得清劲灵动,眉眼间多了分未驯的洒脱。
院门未掩,远远便听见唰唰的风声,隐约掺着金属破空的利响。她侧身入内,便见那少年正在院中练习刀法。院中落叶飞旋,少年单衣未披甲,手中刀却似劈风开石,起式略生,收势却稳,虽还未脱稚气,却已有些北地游骑的狠劲。
沈念之并不识刀法,只觉他动作看着顺眼,便倚在门口边看了一会儿。不知是听见动静,小哑巴收刀站定,灰眸望来,汗水从他额角滑下,显得清俊又带点少年的倔意。他喘着气,一步步走到沈念之面前。沈念之看着他,笑了一下:“这刀要得不错。”少年怔了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盯着她看。那双灰眸像野地里还未被驯服的狼,带着本能的警觉,又带点微妙的依赖。她以为他只是想表示谢意,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却忽然感觉衣角一紧。小哑巴伸手,抓住了她袍角的一角。
少年手指还带着练刀后微凉的汗气,紧张得指节微弯。沈念之回头,眯着眼看他:“嗯?你这是……?”少年像被看穿,忙不迭放手,又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像是被绕懵了。沈念之倒觉出趣来,歪头笑道:“你总不能每次都只会抓人衣角。”他咬了咬唇,眼神发亮,像是在努力想着能做什么。沈念之忽而问他:“你想不想学汉字?”
少年一愣,旋即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她俯身在地上捡了根干树枝,看着面前小哑巴无措的样子,估摸着他一定是想家人了,便在空地上,低头写下几个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字写得飞白苍劲,落在黄土地面,风吹过,只掀起细沙。她转头看少年,道:“这诗是写远行人与亲人离别之情的……你年纪小,离家远,也许也有亲人惦记你。”
少年唇动了动,果然还是没能发出声音。可他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行字,仿佛将每一笔都刻进骨子里。
沈念之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说完,她将树枝递到他手中,手轻轻握在小哑巴的手腕上,教他又在地上写下第二遍。
少年手紧紧握住树枝,目光落在地上,却又时不时抬眼看她。阳光照在她半垂的睫毛上,那张脸在逆光中半藏半现,像火焰里染了雪的牡丹,冷艳极了。
他不懂这首诗的全部意思,却记住了她读诗时的每一个停顿。沈念之和霜杏离开时,少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行字早已被他的目光烙印,落在尘土上的笔划,像是印在他心里。直到那道背影彻底走远,他才缓缓俯身,在那地上又写了一遍。“行行……重行行……
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声音沙哑,却极为认真。“与君…生别离……
他的口音略带异域的卷舌音,每一个字都像在他喉咙里打了个转才落出来,汉话说得极不熟练,但发音却清楚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