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三年春分,杭州的雾裹着潮意,漫过钱塘门的城墙。沈砚勒住马缰,看着巷尾那间挂着“砚微染坊”幌子的铺面,檐角的兰草纹被晨露打湿,像洇开的墨。他握紧袖中的剪刀,木柄上的“砚”字硌着掌心——那是苏微塞给他的,此刻倒像枚烧红的烙铁。
“沈大人,里面的人刚换了幌子,说是‘王记布庄’。”周大人派来的暗卫低声禀报,指尖指向门板上新贴的红纸,“昨夜有人看见沈侍郎的亲信进了后院。”
沈砚的目光落在那红纸上,墨迹簇新,倒像是急着遮掩什么。他想起元启七年柳氏的药渣,想起沈墨去年捎来的京墨——那墨锭看着乌黑,磨出来的汁却带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当时只当是京城的新方子,如今想来,竟是藏着毒的。
“守住前后门,别让任何人跑了。”他翻身下马,青布袍的下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留下道浅痕,像极了他右肩那道旧伤,“我自己进去。”
后院的染缸里,新调的靛蓝还冒着热气。沈墨背对着他,正弯腰查看匹深青色的绸缎,指尖划过布面的动作,像极了当年在沈府书房,他教自己辨布料的模样。
“大哥。”沈砚的声音很轻,却在潮湿的空气里撞出回声。
沈墨猛地转身,手里的绸缎哗啦落地。他今年四十有一,鬓边已染霜色,看见沈砚,眼里先是闪过惊惶,随即化作层薄冰:“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大哥的‘生意’。”沈砚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木箱,里面露出半截西洋苏木,正是去年周大人说的、被靖王旧部私贩的那批,“用沈家的名声,贩违禁染料,大哥就不怕爹在地下不安生?”
沈墨的脸瞬间涨红,忽然冷笑起来:“不安生?当年爹偏心你,把传家玉佩给你,把沈家的指望都压在你身上,何曾想过我?”他指着沈砚的右手,“你看看你这手!废人一个!凭什么让你当沈家的主?”
沈砚的右手不自觉地蜷起,指节的旧伤在阴雨天泛着疼。他忽然想起元启元年那个雪夜,沈墨替他顶下打碎贡品的罪责,跪在祠堂里被父亲用藤条抽得脊背出血,却始终没说一句怨怼。那时的大哥,眼里虽有不甘,却从未有过这般狰狞。
“柳氏的药,是你加的料?”沈砚的声音冷得像杭州的春雾。
沈墨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是又怎样?她占着主母的位置太久了,早该给我儿子腾地方!”他忽然从袖中抽出把匕首,寒光映在染缸的靛蓝里,“你不该回来的,沈砚。安安稳稳在苏州染你的布,不好吗?”
“不好。”沈砚的左手按在腰间的算盘上,紫檀木的算珠被他攥得发热,“我答应过母亲,要护着沈家,护着微微和明儿。”
匕首刺过来时,沈砚侧身避开,算珠哗啦落地,滚得满地都是。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的染缸,靛蓝色的染料泼了满地,溅在沈墨的官袍上,像朵开败的蓝花。
“你护不住的!”沈墨红着眼扑上来,匕首在空中划出冷光,“靖王的人说了,只要杀了你,沈家就是我的!那些染料方子,那些产业,都会是我的!”
沈砚看着他扭曲的脸,忽然想起小时候,沈墨总把最好的墨让给他,说“阿砚的字好,该用最好的墨”。那时的墨香清冽,不像现在,满是铜臭与血腥。他猛地抽出袖中的剪刀,木柄在掌心硌出红痕——这是苏微磨的,锋利得能剪断人心。
剪刀与匕首相抵的瞬间,沈砚看见沈墨颈间挂着的玉佩,是当年母亲给的平安扣,如今裂了道缝,像他自己的心。“大哥,回头吧。”他的声音发颤,“周大人就在外面,认错还来得及。”
“回头?”沈墨笑得更疯了,匕首猛地向前送,“我没回头的路了!”
剪刀终究是快了半分,划破了沈墨的手腕。血珠滴落在靛蓝色的染料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像极了当年在刑部大牢,他咳在草堆上的血。沈墨踉跄着后退,撞在晾布架上,那些新染的“烟霞色”绸缎落下来,盖在他身上,像裹了层落日的余晖。
暗卫冲进来时,沈墨已经瘫坐在地,手腕的血染红了满地靛蓝。他看着沈砚手里的剪刀,忽然笑了,眼泪混着染料淌下来:“阿砚,我对不起爹,对不起……母亲……”
沈砚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平安扣,用左手轻轻擦去上面的血污。玉佩的裂痕里还嵌着染料,蓝得像化不开的夜。
回苏州的路上,沈砚坐在船尾,看着运河的水泛着靛蓝的光。他的右手缠着绷带,是方才被匕首划伤的,不算深,却疼得钻心。暗卫说,沈墨招认了所有事——当年柳氏的药里掺麝香,是他受靖王余党胁迫;落霞镇的老铺子被烧,是他引的路;甚至连沈明的亲事,他都动过手脚,想在聘礼里掺违禁染料,让砚微染坊背上罪名。
“沈大人,周大人说,沈侍郎……按律当斩。”暗卫的声音很低,带着犹豫。
沈砚望着远处的芦苇荡,白絮飞得到处都是,像当年沈府后院的柳絮。“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别告诉明儿,也别告诉微微。”
船到苏州码头时,苏微正站在石阶上等他,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在暮色里闪着光。她看见他手腕的绷带,脸色瞬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