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三年芒种,苏州的蝉鸣刚起,砚微染坊的后院已晒满了新收的染材。茜草、紫草、苏木分门别类地铺在竹匾里,像摊开的调色盘,被日头晒出草木的腥甜。苏微蹲在青石板上,将晾干的靛蓝粉收进陶罐,指尖沾着的蓝渍蹭在竹匾边缘,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砚微染谱》里刚画好的靛蓝配比图。
她今年三十岁了。前日对着铜镜绾发,竟在鬓角发现根极细的白发,被她悄悄拔了,藏在樟木箱的夹层里。沈砚说她“瞎折腾”,却在夜里给她梳发时,指尖格外轻,像对待染坊里最珍贵的云纹锦。
“苏姐姐,这页‘烟霞色’的配比,三哥哥改了五次了。”沈明抱着卷书稿进来,十七岁的少年已能独当一面,只是说起沈砚的执拗,仍带着点无奈,“他说枫香脂的用量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暗,非要精确到铢两。”
苏微接过书稿,指尖抚过沈砚的笔迹。他的右手虽仍不稳,却刻意放慢了速度,笔画间带着股笨拙的认真,像当年在牢里用炭条写字时的模样。“让他改。”她笑着翻到“龙井绿”那页,上面有沈明补画的茶树,叶片尖尖的,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咱们的染谱,得经得起后世看。”
沈明的耳尖微红,转身去翻晒新到的西洋苏木。阳光透过紫藤架落在他背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株正在拔节的竹。苏微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元启元年那个雪夜,孩子蜷缩在她怀里,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角,如今却已能替她撑起半片天。
午后,李栓柱从落霞镇来,带来个好消息:沈墨的小儿子沈砚安,竟跟着李木匠学起了刨木料,“那孩子话少,却肯下力气,刨出来的染架比我爹年轻时做得还匀”。
“没提他父亲?”苏微递过杯凉茶,目光落在李栓柱腰间的木牌上,那是砚微染坊的工牌,正面刻着兰草,背面刻着“忠”字。
“没敢提。”李栓柱挠着头,“只是告诉他,他爹是个读书人,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忽然压低声音,“落霞镇的老槐树桩上,竟冒出新枝了,嫩绿的,像极了当年苏姐姐刻的‘微’字。”
苏微的心轻轻一动。老槐树没死透?她想起沈砚说的“种新的槐树”,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比人想象中更坚韧。
傍晚收工时,沈砚抱着染谱的定稿回来,袖口沾着点墨渍。他今年三十七岁,鬓边的白发愈发明显,却在说起染谱时,眼里亮得像染缸里的新调染料。“周大人说,要请最好的刻工,用梨木做版。”他从袖中取出片晒干的兰草叶,夹在书稿里,“这是去年从寒山寺移栽的,香气最正,当作书签正好。”
苏微看着那片兰草叶,忽然道:“等刻版完成,咱们去趟寒山寺吧。”她想起元启五年在寺外求的平安符,被沈砚贴身带了八年,边角都磨破了,“谢谢菩萨保佑。”
沈砚笑着点头,左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有道新疤,是前日试调“赭石黄”时被沸水烫的,此刻正贴着她的指尖,带着温热的疼。“该谢的是你。”他的声音很轻,“当年若不是你在落霞镇等着,我早成了刑部大牢的堆白骨。”
“那我该谢那棵老槐树。”苏微笑着抽回手,去灶上张罗晚饭,“是它替我挡了沈府的追兵,还结了那么多槐花。”
夜里,沈明睡熟后,苏微坐在灯下,给沈砚缝补被木屑勾破的袖口。他趴在旁边,用那支象牙画笔,在染谱的扉页画着染坊的全景:青瓦白墙,晾布架上的绸缎像彩色的云,后院的兰草旁,站着三个小人,一个高些,左手牵着另一个,旁边是个蹦跳的少年——和元启六年那幅画几乎一样,只是小人的轮廓更清晰了。
“该给染谱写个跋了。”苏微的针穿过布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就写‘元启十三年,岁在癸巳,砚微染坊于苏州,成此谱’。”
沈砚放下画笔,忽然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带着皂角的清香:“再加上一句——‘此谱非一人之功,乃吾妻苏微、吾侄明儿与诸同仁共著’。”
苏微的脸瞬间红了,针尖差点戳到指尖。他们从未行过三媒六聘,沈砚却总在这些细微处,给她最妥帖的名分。就像这染坊的名字,“砚”与“微”并立,从不是谁依附谁,是共生,是相守。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染谱的书稿上,像撒了层银粉。苏微忽然想起元启三年的秋天,沈砚站在落霞镇的槐树下,绯色官袍扫过落叶,说“秋凉后,我再来看你”。那时的承诺,像颗埋在土里的兰草籽,如今终于破土,开成了满院芬芳。
“沈砚,”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等染谱刻好了,咱们去京城吧。”
他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去给父亲和母亲上柱香。”苏微的声音很稳,“告诉他们,沈家的手艺,没丢;沈家的人,活得很好。”
沈砚的眼眶忽然热了。他知道,苏微不是要去揭那道疤,是想陪他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告诉那些逝去的人,他们熬过来了,还把日子过成了想要的模样。
元启十三年的夏夜,染坊的灯亮到很晚。苏微将缝好的袖口抚平,沈砚则在染谱的跋文后,补画了株并蒂兰。墨香混着兰草香,像首温柔的曲子,漫过账册,漫过染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