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三年冬至,苏州城的雪终于积住了,砚微染坊的青瓦上盖着层薄白,像撒了把糖霜。苏微站在灶前,看着阿竹将最后一笼蒸好的糯米倒进石臼,少年抡着木槌的胳膊上已见肌肉的轮廓,额角的汗珠子砸在糯米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这是他来染坊的第五个月,学染布的同时,竟也跟着伙夫学会了做冬至圆,说“染坊的日子,得有烟火气才暖”。
她今年三十岁,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在蒸汽里泛着微光,是方才沈砚帮她簪上的。他说“冬至大如年,该戴点鲜亮的”,却在她转身时,悄悄用左手拂去她肩头的雪沫,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新染的“月白色”。
“苏姐姐,三爷爷又在账房算年账了!”沈明捧着个陶碗进来,里面是刚做好的桂花冬至圆,圆子在红糖水里滚得发亮,“我喊他来吃,他说还差杭州分号的‘烟霞色’账目没核完,非说‘年底的账,一分一毫都不能错,就像染布的方子,差一丝就偏色’。”
苏微接过陶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瓷面,连忙往碗沿哈了口气:“让他算吧。”她掀开账房的棉帘,看见沈砚趴在案上,左手拨着算盘,右手按着厚厚的账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案头堆着七八本账簿,最底下那本的边角已磨得起毛,是元启十三年的总账,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靛蓝二十担”“苏木五十斤”,墨迹深处还藏着点“醉胭脂”的残红,是阿竹上次试色时不小心蹭上的。
“先吃圆子。”苏微把陶碗放在他手边,桂花的甜香混着账册的墨气,漫过案上的染谱,“再算下去,你的手该抖得握不住算盘了。”
沈砚抬头时,眼里还蒙着层水汽,看见碗里滚圆的冬至圆,忽然笑了:“还是你懂我。”他的右肩在寒气里胀得厉害,方才拨算盘时,木珠好几次从指缝溜走,此刻却仍惦记着,“杭州的‘烟霞色’今年多销了三成,陈小姐说开春想加开两个染缸,得提前备料。”
苏微替他揉着右肩,指尖按在那道旧伤的疤痕上,硬硬的像块陈年的染材:“让阿福去采办就是。”她忽然瞥见案角的小木箱,里面是沈砚整理好的年礼,给寒山寺的师父备了新染的“月白”僧袍,给秦掌柜的是两匹“薄荷绿”杭绸,给落霞镇李木匠的,则是阿竹亲手染的“霜菊色”布料——少年说“这颜色像李爷爷院里的菊,看着精神”。
“阿竹的‘霜菊色’,染得比去年的明儿还好。”沈砚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窗外,阿竹正踮脚给晾布架上的“暗香色”扫雪,木杆上的绸缎在风中轻轻晃,像片紫褐色的云,“这孩子心里有谱,不仅是染布,做事也透着股稳劲,像他爹阿忠。”
苏微的心轻轻一动。阿忠的名字,沈砚已许久没提过。元启十三年春天那场风波后,这三个字像块沉在水底的染材,看似被遗忘,却总在不经意间浮上来,提醒着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善意。
午后,秦掌柜带着徒弟来了,背着个药箱,说是“给沈大人送些冬日的补药,顺便讨碗冬至圆吃”。老掌柜的目光扫过账房的年账,忽然指着“薄荷五十斤”的记录笑道:“沈大人今年的薄荷用得比往年多,是阿竹染‘薄荷绿’用的?”
“是,也不全是。”沈砚的声音带着笑意,左手拿起案上的薄荷膏,“给我敷肩的薄荷膏,也用了不少。”
秦掌柜瞪了他一眼,转头对苏微道:“苏掌柜,您得看紧些。他这身子,是当年在牢里亏空了底子,冬天就像块浸了水的布,经不得冻,也经不得累。”他从药箱里取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新制的当归膏,您给他抹在肩头上,比薄荷膏暖些,防开春犯咳疾。”
苏微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里面温润的膏体,忽然想起元启七年的冬至,沈砚刚从京城回来,咳得直不起腰,秦掌柜也是这样,冒着大雪踏进门,说“沈大人这病,得慢慢养,就像染坏的布,得一遍遍漂,才能回原色”。那时的雪,比今年的冬至,更熬人。
秦掌柜走后,沈砚果然被苏微按在竹椅上歇着。她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用指尖沾了当归膏,轻轻揉着他的右肩。药膏的暖意混着他身上的皂角味,像盆炭火,烤得人心里发暖。
“明儿方才说,陈小姐开春想亲自来苏州学染‘烟霞色’。”苏微忽然开口,指腹划过他肩头的疤痕,“她说‘光在杭州看样布不够,得亲手染过,才知这颜色里的金红,是枫香脂与苏木熬了多少个日夜才得的’。”
沈砚的眉峰动了动:“她倒是个认死理的。”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让她来吧,正好开春的枫香脂新收,让她亲手试试,才知这‘烟霞色’的金红里,藏着多少耐心。”
苏微笑了。他总是这样,嘴上说着“麻烦”,心里却早替孩子想好了周全的法子。就像当年教沈明调“龙井绿”,先说“茶渣的量最难控”,转头却在染缸边守了三个通宵,陪着少年试了二十多次才成。
傍晚,落霞镇的李栓柱来了,赶着辆驴车,车上装着半车新劈的柴火,还有坛埋在地下的米酒,说是“李木匠让给沈大人的,说‘冬至喝口老酒,能抵半年寒’”。他看见阿竹正在给染坊的门楣挂红灯笼,少年踩着木梯的脚有些晃,却仍坚持要把灯笼挂得端端正正,忽然笑道:“这孩子,像极了当年的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