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四年元旦,苏州城的爆竹声裹着雪沫子,在砚微染坊的青瓦上炸开。苏微站在廊下,看着沈砚用左手将新写的“砚微染坊”红笺贴在门楣上,红纸在白雪的映衬下,亮得像他新调的“醉胭脂”。
她今年三十一岁,鬓边换了那支金步摇,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碰着耳坠叮当作响——这是沈砚昨夜特意给她戴上的,说“新年得戴点响的,才热闹”。案上摆着刚开封的新墨,是杭州分号送来的徽墨,墨锭上雕着兰草纹,陈小姐附信说“明儿写聘书得用新墨,才显郑重”。
“三爷爷,这红笺的浆糊太稀了,风一吹就掉!”阿竹举着把小刷子跑过来,鼻尖沾着点浆糊,像只偷喝了米糊的猫。这孩子来染坊已半年,不仅染布的手艺日渐精进,还跟着沈明学了写春联,只是腕力不足,字总往一边歪,却透着股少年人的鲜活。
沈砚没说话,只是用左手从陶瓮里舀出勺糯米糊,往红笺边角补了点:“用新熬的浆糊,能粘到明年此时。”他的目光扫过染坊的院子,晾布架上还挂着几匹“暗香色”,雪落在上面,紫褐里透着点白,像幅没干的画,“阿竹,把那几匹‘暗香色’收进库房,别让雪打湿了。”
苏微看着他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忽然想起元启二年的元旦,她在沈府的柴房里,啃着冷硬的窝头,听着前院的爆竹声掉眼泪。那时的年,冷得像口冰窖,不像此刻,染坊里飘着蒸糕的甜香,灶膛里的炭火噼啪响,像把日子煨在了暖炉里。
午后,周大人带着幕僚来了,手里提着个锦盒,里面是朝廷赏赐的“云纹锦”,说是“砚微染坊的‘烟霞色’得了京城好评,礼部特赏的”。老大人的目光落在阿竹身上,忽然笑道:“这孩子眼生得很,是沈大人新收的徒弟?”
“是落霞镇李木匠的外甥,叫阿竹。”沈砚的声音带着笑意,左手往周大人手里塞了杯热酒,“这孩子机灵,学东西快,将来能顶事。”
阿竹被夸得脸通红,慌忙往灶房躲,却被周大人叫住:“听说你染的‘霜菊色’不错?开春的染织大会,可愿代表砚微染坊去试试?”
少年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染缸里刚调亮的“桂魄色”,攥着衣角讷讷道:“俺……俺怕染不好,丢了染坊的脸。”
“怕什么。”沈砚拍了拍他的肩,右手的旧伤在暖屋里仍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当年明儿第一次参赛,比你还慌,不也拿了魁首?”
苏微知道,这是他有意要历练阿竹。就像当年放手让沈明去杭州打理分号,有些路,总得让孩子自己走,哪怕跌了跤,也是成长的颜色。
傍晚,沈明从杭州回来了,带回个木盒,里面是陈小姐亲手绣的荷包,兰草纹绣得针脚细密,比苏微当年绣的还精致。“陈伯母说,这荷包得用‘烟霞色’的带子配才好看。”沈明的耳尖红得像新染的红绸,却在说起陈小姐时,眼里的光藏不住,“她还说,开春学染‘烟霞色’时,要亲手给三爷爷和苏姐姐各染件新衣裳。”
沈砚接过荷包,指尖抚过上面的兰草:“你陈伯母的手艺,越发好了。”他转头对苏微道,“明儿的聘书,就定在正月十六吧,让周大人做个见证,热闹些。”
苏微笑着点头,忽然看见阿竹正趴在灯下,用沈明写废的春联纸练习染谱批注。少年的字虽仍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枫香脂需隔年陈酿”几个字,竟有几分沈砚的笔锋——这孩子的心,细得像染布的经纬,悄悄学着身边人的好。
夜里,守岁的烛火点起来了,染坊的灯亮得像白昼。沈明在账房写聘书的草稿,笔尖划过宣纸的声响,混着阿竹哼的落霞镇小调,格外安宁。沈砚靠在竹椅上,苏微坐在他脚边,给他剥着橘子,橘瓣的甜汁溅在指尖,像染了点“醉胭脂”。
“元启十四年,该给染谱添些新方子了。”沈砚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案上的徽墨,“让阿竹试着写‘薄荷绿’的批注吧,这孩子对草木的性子,比同龄人敏感。”
苏微把橘子瓣递到他嘴边:“你倒会偷懒。”话虽这么说,眼里却漾着笑意——她懂他的心思,是想让阿竹在染谱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像给这孩子的未来,盖了个安稳的戳。
阿竹听到这话,手里的橘子差点掉在地上,结结巴巴道:“俺……俺怕写不好,污了染谱。”
“谁一开始就写得好?”沈砚的声音带着暖意,左手拿起他练习的纸,“你看这‘苏木切片厚度三分’,比明儿第一次写的强多了。”
沈明笑着点头,忽然举起聘书草稿:“三爷爷,‘琴瑟在御’的‘瑟’字,我总写不好,您教教我?”
沈砚接过笔,左手扶着沈明的手腕,引导着笔尖在纸上行走。烛火映着两人交叠的手,像幅温暖的画。苏微看着他们,忽然想起元启三年的冬天,沈砚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说“多认些字,将来能自己算账”。
那时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刚抽芽的兰草,如今却已能撑起门面,写出堂堂正正的聘书。
元启十四年的钟声敲响时,爆竹声在苏州城炸开了锅。阿竹跑出去放烟花,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像染布时变幻的色。沈明站在廊下,看着漫天烟火,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