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四年正月十四,苏州砚微染坊的院子里晒满了新浆洗的绸缎,“烟霞色”的金红、“双梅色”的暖褐在日光下层层叠叠,像铺开了半幅江南春色。苏微站在账房门口,看着沈砚用左手给沈明的聘书盖印,朱砂印泥落在“沈明”二字下方,红得像阿竹新染的“醉胭脂”。
她今年三十一岁,鬓边换了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着晨风轻轻晃,碰着耳坠的声响里,混着染坊伙计们裁布的剪刀声——大家都在赶制明儿的聘礼,陈小姐特意嘱咐的“兰草纹锦被”已快绣完,被面的“烟霞色”上,银线绣的兰草叶尖还沾着点露水,像刚被晨雾打湿。
“三爷爷,这印盖得太靠下了!”阿竹举着块裁好的“双梅色”锦盒料跑过来,少年的袖口沾着点朱砂,是方才帮着研墨时蹭上的,“陈伯母说聘书的印得盖在正中间,才显郑重。”
沈砚没说话,只是用左手拿起聘书,对着日光看了看。纸页上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个字,是他教沈明写了二十遍才定下来的,笔锋虽不如他年轻时遒劲,却透着股少年人的坦荡,像染坊新晾的“月白色”杭绸,干净得晃眼。“偏一点才好。”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暖意,“日子哪有那么多端端正正,有点偏倚,才显得真。”
苏微看着他指尖的朱砂印,忽然想起元启七年她第一次见沈砚写聘书,是给落霞镇的李栓柱娶媳妇,那时他的右手还稳,笔锋凌厉得像把新磨的刀,不像此刻,左手的字虽慢,却带着股化不开的柔,像熬了多年的青梅酒,涩尽回甘。
午后,杭州分号的伙计来了,带来个木匣,里面是陈小姐亲手做的喜饼,还附了张字条:“锦盒的‘双梅色’需再加深半分,与聘书的朱砂红才更衬。”字条末尾画了朵小小的兰草,叶尖弯得像个俏皮的笑。
沈明展开字条时,指腹不自觉地蹭过那朵兰草,耳尖红得像被“醉胭脂”染过。他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却在看见陈小姐的字迹时,仍像当年第一次收到她染的“薄荷绿”样布时那般心跳。“爹,陈伯母说的是,这‘双梅色’是偏浅了些。”他把字条递给出沈砚,目光落在账房案上的聘书,“要不……我再重写一份?”
沈砚接过字条,左手的指腹轻轻抚过“陈伯母”三个字,忽然笑道:“你陈伯母的眼光,从来错不了。”他转头对阿竹道,“把这‘双梅色’再浸半个时辰的染缸,记得加半勺去年的桂花酒,色能沉得更匀。”
阿竹脆生生应着,转身时却差点撞翻旁边的靛蓝缸,被沈明一把拉住。“跟你说过多少次,染房里走路要看着脚底下。”沈明的声音带着兄长的严厉,手里却替他扶稳了锦盒料,“这料子是陈伯母特意让人从杭州捎来的云锦,染坏了可赔不起。”
“明儿哥,我就是想快点染好,别耽误了后天的好日子。”阿竹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少年的手心里全是汗——他总怕自己做不好,辜负了沈砚的信任,就像当年刚学染“霜菊色”时,整夜整夜守在染缸边,生怕颜色出一点差错。
苏微走过去,拿起那块“双梅色”料子,用银线在边角绣了朵小小的桂花:“这样就成了,多这朵花,反倒像特意留的记号。”她转头对沈明道,“聘书不用重写,你陈伯母要的不是字多周正,是你这份心够不够真。”
沈明的脸微微发烫,攥着聘书的手松了些。阿竹看着苏微绣的桂花,忽然道:“苏姐姐,您绣的花比画的还像!等我学会了染‘烟霞色’,您教我绣花好不好?”
苏微笑了,指尖划过少年的发顶:“等你能染出不褪色的‘烟霞色’,别说绣花,我把染谱里的兰草纹都教你绣。”
傍晚,秦掌柜来了,背着药箱,说是“给沈大人送些安神的药,免得明儿太兴奋,夜里睡不着”。老掌柜的目光扫过账房的聘书,忽然指着“沈明”二字笑道:“这字里带着股喜气,比沈大人当年写的多了点活气。”
沈砚正在给聘书装锦盒,闻言抬头笑了:“年轻人的字,就该这样,带着点跳脱,像春天的新枝,憋着股往上长的劲。”他的右手轻轻按着锦盒边缘,旧伤的疤痕在日光下泛着浅白,却在触到“双梅色”的布料时,指尖格外轻,像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沈大人这手,开春后倒是稳了些。”秦掌柜替他诊脉时,忽然道,“南京的分号开起来,怕是又要费神,我再给您备些固本的药,可别像去年冬天那样,咳得直不起腰。”
苏微的心轻轻一揪。秦掌柜不说她也知道,沈砚为了赶制南京分号的第一批货,前几日连着熬了两个通宵,夜里咳得厉害,却总瞒着她,说“老毛病,不碍事”。她从账房的柜子里取出个布包,里面是她给沈砚备的润喉糖,用梨膏和蜂蜜熬的,甜得能压下咳意:“等明儿的亲事办完,你可得歇上几日。”
沈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布传过来:“听你的。”
夜里,染坊的灯亮到很晚。沈明在账房最后核对聘礼清单,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混着阿竹给锦盒系红绳的动作声,格外安宁。沈砚靠在竹椅上,苏微坐在他脚边,给他敷着新制的艾草膏。
“南京的分号,让阿竹跟着去,你放心吗?”苏微忽然开口,指尖按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