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窝子的门帘被掀开又落下,带进一股尘土的气息。舒染提着那桶沉重的水,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来,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泥坑里捞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王大姐和李秀兰立刻围了上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王大姐一眼看到舒染湿透的裤腿和泥点斑驳的上衣,还有她明显苍白疲惫的脸色,惊呼出声,“这是摔了?快放下快放下!”她赶紧接过水桶放在一边,那分量让她也晃了一下。
李秀兰则眼疾手快地扶住舒染的胳膊,让她坐到自己的铺沿上:“舒染姐,腰没事吧?”她说着就要去掀舒染的后衣襟。
“没事秀兰,真没事。”舒染按住她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就是桶箍突然断了,水洒了一身,摔了一跤,没伤着骨头。”她避重就轻,不想让她们太担心,也不想显得自己太脆弱。
“那桶呢?”王大姐放下水桶,看着舒染空空的两手,又看看她一身狼狈,不放心地问。
“桶……桶彻底坏了,箍断了,桶壁也裂了。”舒染叹了一口气,懊恼地说。
那是连队配发的物资,坏了是要登记报损的,还不知道会不会被周巧珍揪住做文章。
“老杨叔帮我把破桶捎回来了,放在外面。”
“这破桶!用了多少年了!早该换了!”王大姐愤愤不平,“你腰没好利索,看看这弄的!”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从自己铺底下翻出一条相对干净但洗得发硬的旧毛巾,递给舒染,“快擦擦,湿裤子赶紧换下来,别捂出病来!”
李秀兰也叹了口气,倒了小半盆早上省下来的温水,端到舒染脚边:“舒染姐,先擦擦腿和脚,赶紧换上干的。这湿气往骨头缝里钻可不得了。”
舒染没再说话接过毛巾浸湿了拧干,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腿上的泥。
舒染脱下湿透的外裤和鞋子,换上一条备用的军装裤。这条裤子膝盖处已经磨得发白,洗得缩水,裤脚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踝。
鞋子只能暂时穿着湿透的皮鞋,脚底一片冰凉。
这时王大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双解放鞋递给舒染,悄声道:“你回来之前,陈干事给我的,说是你们老师的配额,托我给你送回来。”
说完这些,她回头看了看,确认周巧珍没看过来,看着舒染的眼睛问:“染妹子,你们真有配额吗?我可看到陈干事拿着鞋子从供销社出来的。”
舒染眉头皱了一下,她目前是不知道这么一回事的。
王大姐见她犹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东西塞到她怀里,“既然陈干事说了,那就是有,刚好你这个皮鞋也不适合在这穿,糟蹋了。快擦擦收起来吧。”
“谢谢王大姐,秀兰。”她低声道谢,她是真的感受到了暖意。
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她需要尽快恢复点力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
至于那双解放鞋,姑且算是她的配额吧,到时候找个机会问问他。她现在没新鞋子换,而且供销社早都下班了,大不了到时候再买一双新鞋给他。
周巧珍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背对着她们,手里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毛选》。刚才路口那一幕,显然让她在连队女工里丢了面子。
舒染收拾停当,换上了干爽的上衣,总算不那么狼狈了。
她走到角落那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前,踮起脚,费力地将桶里的水“哗啦”一声倒了进去。
浑浊的水花溅起几点,落在缸沿上。缸底那层薄薄的水终于被覆盖,水面晃晃悠悠,离满还差得远。
“哼,就这么点儿?”周巧珍凉飕飕的声音飘过来,“够谁用的?资本家小姐就是金贵,挑个水都跟要了命似的,还弄坏公家东西!”
王大姐打着圆场:“桶箍老化断了,是意外。到时候拿去修修就好了,我和秀兰今天都在单位擦洗过了,用不了多少水。”
李秀兰也跟着帮腔:“是啊巧珍姐,我那还存了半盆水,我给你端来。”说着就要去端水。
周巧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别装了,你们俩帮她说话真当我看不出来啊!”
舒染啧了一声,冰冰地看向周巧珍,“明天我会去后勤说明情况,该赔该修,按规矩办。水,明天一早我去挑满。”
她顿了顿,没等周巧珍再开口,又补了一句:“周巧珍同志,宿舍是大家休息的地方,不是批斗会场。你要是实在想针对我,明天你去找书记、找连长、找陈干事去打我的报告吧!”
这话堵得周巧珍一噎。她可以刁难,可以散布闲话,但舒染搬出了“休息场所”这种正当得不能再正当的理由,她再纠缠就显得下作又无理。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手里的书往铺上一摔,跳下床摔帘而去。
舒染这才松了口气,将湿透的衣裤团起来,塞到床脚一个破筐里,打算明天找地方洗。
她闭着眼瘫坐在铺上,只想喘口气。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舒染心里盘算着:身上的黏腻感挥之不去,今晚无论如何得去那个泉眼好好擦洗一下。现在最要紧的,是去食堂填饱肚子,恢复体力。
食堂里人声鼎沸,混杂着窝窝头、咸菜疙瘩和偶尔飘过的几丝油荤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