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里缺少一个伟大的堆积。
钱慕尧想着金钱在精神病院堆积的方式,这将是双重的堆积,最复杂的建构,这世界最汹涌澎湃的热情,最妙不可言的设想,最锦绣灿烂的饰物都能在这里集中。
“给我一个支点,就能翘起那幢烂尾楼。”
“你橇动哪个烂尾楼?”医生问他。
“这世界有多少烂尾楼?”他问。
“这世界最大的一幢烂尾楼价值多少?”他说。
“这些都是知识,你懂多少知识?”他说。
“呸,什么知识,这世界需要知识吗?老婆在背后对你下死手,用的是知识?儿子不顺不孝,用的是知识?地产老板胆大包天玩空手道,用的是知识?不,这世界的运行依循的肯定不是知识,你们精神病院为人治病只遵循知识,是要将好人治成病人,病人治成精神病人的。”
“这个世界疯子才会想着撬动地球,但有许多人会想着撬起烂尾楼。”他说。
很多人都想,我觉得捡破烂的都想,那烂尾楼不就是个破烂吗?能不能将它捡拾走,当破烂捡回家去,搁家堂屋里,每天看着,那是笔财产啊,烂尾了也是财产。它烂尾了也得好多个亿,怎么就直挺挺戳那儿,再没人理了呢?
这世界狗屎都有人要,为什么烂尾楼无人问津?
一群疯子口中呼喝着“一二三”一使劲,将烂尾楼连根拔起抬起来,当破烂搬回家去。
人真要疯成那样多好,如果人疯到能够搬运烂尾楼,整天“一二三”地搬个不停,那么多个烂尾楼,够我们忙活一阵子的,挣钱多难啊,要是疯子能凭添这样的本领,做回疯子也值啊。
我的两千多万啊。
我要疯成那样多好啊。
我这辈子真疯的时候就是将我前妻和我儿子钱继渊赶出家门。
钱慕尧这才想起前妻刘翠红,那是个有难同当的女人,朴素、单纯,他们一起生活了五年,五年也是很漫长的,自她离开后,那五年就断片了,后来过的是老板日子,老板与普通人是两种人,所以很容易与过去断片,我们经历的日子就像换洗的衣服,有些衣服你觉得很旧很旧,旧的不愿意想它,可你突然想起它,你断片的东西接续上,如今终于与那个女人接续上了,想起那件衣服,想起那样的冬寒春暖,可那女人已经作古。
钱慕尧咧开大嘴哭起来。
虽说是天赐良缘莫迟疑
终身大事非儿戏
大姐待我情意好
你何苦要做我穷汉妻
我上无片瓦遮身体
下无寸土立足迹
大姐与我成婚配
怕的是倒后来连累与你挨饿受饥
啊,终于连上片了,当年口中唱过这段戏,当年遇上刘翠红,他钱慕尧一人来城市打工,穷困潦倒,比那卖身为奴的倒霉蛋董永好不了哪里去,是在一个街角遇上她,当时他骑一辆破自行车,将她撞倒,他生怕她会缠上自己,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可太紧张了,没骑多远,“咣”的一声,车子撞在一块水泥墩上,摔得头破血流,晕了过去,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待在医院里,面前一个女孩陪他,就是自己撞倒的女孩,女孩说她叫刘翠红。“大哥,你跑什么?你看你摔的?不碍事吧。”
他一脸面愧。
一会儿就传来《天仙配》的歌,你就哼哼起来,你们一起哼哼起来,这段唱词那样的有带入感,莫说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就是老头老太太,也会被唱得意乱情迷。
婚姻在本质上是两个缺失物的相互弥补,牛郎织女走到一起,他们缝合成一个桑槐连片的家园。
“翠红,翠红。”他呼喊着刘翠红的名字,引来许多人的侧目。
在这里喊什么都有,喊地狱里的小鬼和外星球上的人类都没问题。
“你们不想问题,你们不回答问题,你们怎么有资格给人医治精神病?你们都是混饭吃的傻逼。”钱慕尧指着那些医生骂道。
医生怕他蛊惑其他病人,让那些人翻墙逃跑,对他极尽警惕。
他整日喋喋不休地和人讲道理,连同屋的病友都受不了了。
活动室里有一台电视,病人们常坐在前面,或流口水,或哈哈大笑,有的现学现卖,有的即兴表演。
那些精神病人闹哄哄的,神经兮兮的,至少没有孤独感。他现在是如此地孤独。
渴望自由,这比牢改犯人还他妈的孤独,牢改犯怎么也当个人来看待,这里完全可以不拿你当人,你就一猴子,一个现世老鬼,仅仅一副人的躯壳。
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实际上医院里不时有病人家属过来,还带一些吃的,一些换洗衣服。
他念叨的是蔡红芳。
那女人这样收拾他,她肯定不敢来看他,一定担心他一口吞了她,可她的确来了,她趾高气扬地过来了。
怕他耍横,她身边站一大汉,那大汉是精神病院职工,谁不老实就由他收拾。
大汉一直斜眼看他,该出手时就出手,随时准备收拾他。
他无奈,她是有这个打算的,只要见到她,就要扑过去,使出大老爷们最大的力气,可这女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来这里与鬼一起推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