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亮的胶鞋在水洼里踩出噗噗声。他背着电台爬三号高地时,雨正顺着钢盔的边缘往下淌,把胸前的血型牌泡成了模糊的红。
“通讯员,快把坐标报过来!”&bp;连长的吼声从步话机里炸出来,混着炮弹的呼啸,“我们快顶不住了!”
他的手指在电台按键上打滑,雨和汗混在一起流进眼睛。就在这时,他看见战壕角落里有个蓝布包,布角绣着的兰草被血浸成了紫黑色,包口露出半截铜戒指,内侧的刻痕在闪电里亮了一下。
炮弹突然在头顶炸开。陈明亮扑在电台上的瞬间,看见蓝布包在气浪里飘起来,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他最后听见的,是步话机里传来的《茉莉花》,有人用口琴吹的,调子走得七扭八歪。
现在他总在雨夜里看见那只蓝布包。它卡在河底的石缝里,被水流冲得忽明忽暗,像颗跳动的心脏。赵山河说那是&bp;1952&bp;年的东西,比他牺牲的年份早十三年,但他总觉得那布包在等自己,就像当年等那个叫赵山河的士兵。
“又在看你的包?”&bp;***的军大衣上还沾着&bp;1962&bp;年的弹片,“昨天那个穿红裙子的姑娘,把从你电台里找出来的磁带带去县城了。”
陈明亮摸了胸前的口袋,那里曾经装着母亲寄来的桂花糕,在最后那场轰炸里化成了焦黑的硬块。他看见河对岸的铁路正在铺轨,银色的铁轨在月光下像两条并行的河流,枕木间的草籽已经发了芽,嫩白的根须扎进土里,扎进七十年前的弹壳里。
“听说火车能通到竹溪县。”&bp;赵山河的声音里带着水汽,他的半透明手指正穿过铁轨,“我家就在河湾村,村头有棵老槐树,开花时能香到三里地外。”
陈明亮想起自己的家,江南的青砖瓦房,母亲总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桂花糕。他牺牲那天是中秋,电台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说邻居家的姑娘织了新毛衣,等他回家就送来。
竹林里突然亮起灯光。考古队的探方在夜里泛着青白,赵山河正用镊子把蓝布片放进密封袋,那些发了芽的草籽在灯光下闪着银白,像无数细小的星子。
“她在找你的名字。”&bp;赵山河指着探方边的笔记本,“昨天她查了档案馆,1984&bp;年牺牲的通讯兵里,只有你籍贯是江南。”
陈明亮看见赵山河的钢笔在纸上划过,写下&bp;“陈明亮”&bp;三个字时,笔尖突然滴下墨水,在纸页上晕成小小的桂花形状。他想起母亲总说,他的名字是盼着他能照亮回家的路。
铁路尽头突然传来汽笛声,悠长的鸣响震落了竹林的露水。陈明亮看见铁轨上的晨雾里,无数影子正在排队,穿月白布衫的姑娘们给他们系上蓝布围裙,竹笛声混着火车的轰鸣,织成细密的网。
“该走了。”&bp;赵山河的草鞋已经踏上铁轨,鞋底的泥在月光下泛着金,“再晚就赶不上收红薯了。”
陈明亮最后望了眼河底的蓝布包,它正在水流里慢慢散开,布纹间的兰草图案渐渐清晰,像无数双挥动的手。他跟着队伍走上铁轨,脚下的枕木传来微微的震动,像大地的心跳,像母亲在村口唤他回家吃饭的声音。
老李的马灯在雾里晃成昏黄的球。他蹲在河岸边,看着竹篮里的铜钱在水里打转,铜钱上的绿锈被泡得发松,像谁在上面撒了层青苔。
“当年我爹就用这招招魂。”&bp;他往河里撒了把米,米粒落水的声音在雾里荡开,“他说战死的兵都恋家,听见铜钱响就会跟着来。”
赵山河的防水靴陷在泥里,靴筒上沾着的红泥正在往下掉,像剥落的痂。她手里的青铜剑刚从河底捞上来,剑鞘上的缠绳已经朽成了灰,剑柄的凹槽里卡着半片蓝布,针脚里的草籽正在发芽。
“这剑是战国时期的。”&bp;她用放大镜看剑身上的铭文,那些蝌蚪状的文字在灯光下扭动,“但这蓝布片是五十年代的,有人把新布缠在了老剑上。”
老李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像台生锈的风箱。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烟盒,里面装着的不是烟叶,而是枚弹壳,弹壳里插着的干枯兰草已经发黑,根须缠在弹壳内壁的划痕上。
“1979&bp;年,我在三号高地捡的。”&bp;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弹壳,“当时这草还活着,开着白花,像撒了把碎银子。”
雾里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悠长的声响让河面泛起细密的波纹。赵山河看见铁轨在雾里若隐若现,枕木间的草芽已经长到半尺高,叶片上的露珠在月光下滚动,像无数只睁开的眼睛。
“考古队明天要撤了。”&bp;她把青铜剑放进密封箱,“省里来的专家说,这片遗址要建纪念馆,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玻璃柜里。”
老李突然站起来,马灯的光晕扫过河面。雾中浮出无数影子,都穿着不同年代的军装,手里的武器从步枪变成了***,但脚下的草鞋都沾着同一种红泥。
“他们不喜欢玻璃柜。”&bp;老李往河里又撒了把铜钱,“我爹说,魂归故里,就得踩着实实在在的土。”
赵山河看见那些影子慢慢走进雾里,军装的破洞处飘出蓝布片,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