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
刚来老田家的时候严恪才十二岁,半大孩子瘦得一把骨头,还没七八岁的小孩高。
现在可好,长成威风凛凛的军官了,看这大高个,足足比他舅舅高一头!
田家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三间砖瓦房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
院角种着几畦青菜,晾衣绳上晒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
严恪环顾四周,目光在墙角那棵老枣树上停留了片刻,小时候他常爬上去摘枣子吃。
进屋后,严恪从里掏出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和小丁一起从车里扛了几袋子精米白面,整整齐齐码在掉了漆的炕桌上。
“这、这可使不得!”田满仓连忙推拒,粗糙的手指碰到外甥手背上狰狞的伤疤,不由得一愣。
“我一个人用不上这么多。”严恪不由分说塞到舅妈手里,从内兜取出一个信封,里头是肉票、布票等各种票,“我路过镇上看见有供销社和商店,缺什么舅妈就去买。”
李荷香捏着厚厚的信封,也推拒道:“你逢年过节往家里邮的东西就够多了,再说了,我和你舅和你表弟总共就三张嘴,实在使不了这么多东西。”
田家原本有两个儿子,双胞胎,可惜小的那个有先天性疾病,没养大,三岁上就夭折了。现在家里就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在县里读高中,住校,半个月才回来一次。
严恪仔细问了表弟的情况,点点头:“读书好,多学点文化肯定没错。”又问表弟的成绩怎么样。
田满仓摆摆手:“成绩倒是还行,我想着今年年底就让他下学,去县里给大师傅当学徒,学门手艺不比读书强?”
严恪却有不同的想法:“如果能读得下去最好还是继续读,想工作可以等到高中毕业再说。”
田满仓:“现在不比往年了,又不能考大学,高中毕业出来也没什么用。”
“你懂个啥!你能有人家小恪见识广?”李荷香一胳膊肘怼过去,转头对严恪说,“别听你舅瞎咧咧,小光那孩子性子稳重,能坐得住,爱读书!”
严恪笑了笑,从行李中取出几本崭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这是我托人在北京买的,给表弟带去吧,还是要看他自己意愿,要是他愿意读,最好不过。”
歇了会儿,几人唠了唠家常,李荷香还做了一桌子菜,连院里的小公鸡都杀了一只炖上。
午后,酒足饭饱,田满仓起身要去地里干活。
农民就指望着地头吃饭,他们家人口少,挣几个工分足够一家人生活了。
严恪二话不说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我跟您一块儿去。”
“这哪成!你可是首长……”
“我还是您外甥。”严恪已经拎起了墙角的农具,“我在部队也经常下地劳动,以前在北大荒开荒,什么活没干过?”
司机小丁见状,猛灌了几口水,一抹嘴,也脱下外套准备跟首长下地干活。
严恪却拦住他,掏出了一叠各式的票,又拿了钱:“替我跑一趟县里,家里的日常用品和小孩爱吃的零嘴儿,你看着多买一些回来。”
新兵蛋子,当然是首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小丁愉快地接下这个任务,一溜烟跑到院门外,开上吉普车去县里了。
严恪交代完,扭头看到李荷香往他军用水壶里灌满凉开水,又包了两张葱花油饼。
李荷香将水和干粮放进竹筐,拎起锄头,正准备出门,却被严恪不由分说地拿走手上的农具。
“舅妈歇着吧,我和舅舅去就行。”
李荷香愣了愣,咧嘴笑了:“成!那我就在家给你收拾屋子和铺盖!”
严恪跟着舅舅往地里走,路过大队支部门口,从里头迎面走出一个带着草帽的年轻女人。
两条黑亮的麻花辫从草帽下延伸出来,垂在胸前,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长什么样,露出来的下巴颏小巧白皙。
严恪没在意,直到那女孩和田满仓打了个招呼。
“田叔,小光的课本我修补好了,等会儿我给你送家里去?”
田满仓笑呵呵地说:“辛苦你了,傍晚让你婶子过去拿就行!”
“好勒,那我先回了!”
“成!回头见!”
不等严恪开口,田满仓主动和他唠家常。
“叶老爷子你还记得不?那是他孙女。”
严恪点点头,叶老爷子在他印象中是个慈祥的老人,蓄着一把白胡须,清瘦而矍铄,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个教书先生,民国时期私塾逐渐衰落,才跑到乡下来种田。
印象中,他经常闲来无事教村里的小孩子们写毛笔字,极有耐心,很受村里人尊敬。
严恪:“老爷子身子骨还硬朗?”
田满仓摇摇头:“两年前去世了,睡着的时候走的,倒是没受什么罪。”
严恪一愣,便听到田满仓长叹一口气,接着说——
“就是可怜他那小孙女,多好的姑娘,摊上个不靠谱的男人,硬生生给耽误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