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
夕阳斜照,暮色初合,正是昼与夜温柔交割的时刻。
沈月疏早早便让青桔为她悉心妆扮。
黛眉轻扫,朱唇微点,镜中之人眼波流转处,自有清辉潋滟。
今日她特意择了一身云水碧的罗裙,裙袂拂动间,似有烟霞轻拢,衬得她整个人宛若谪仙临世,风华难绘。
一切准备停当,她悄无声息地携青桔登上马车。
帘幕垂落的刹那,她的余光早已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春喜正一路蹑足潜踪,远远尾随。
沈月疏心下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故意将行迹装得愈发鬼祟,仿佛这一趟出门,真要去做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沈月疏踏入陈府时,陈夫人正同陈御医争执不下——今夜该谁去盯那坐不住的二姑娘习字背书。
一个捋着胡子叹“医案堆积”,一个揉着额角说“头晕目眩”。
正僵持着,外头忽传卓夫人到了,陈夫人顿时眉梢一扬,将那笔墨纸砚往陈御医手里一塞“贵客临门岂能怠慢?管教孩子原该严父出头。”
说罢径自迎客去也,步履轻快,衣带生风,独留陈御医对着噘嘴的二姑娘,相看两厌。
沈月疏见了陈夫人,便蹙眉轻道自己近日总觉头疼,特来请夫人诊看一二。
陈夫人执脉细察,但觉脉象平稳,并无病征。
她抬眼端详沈月疏片刻,忽抿唇一笑——这症状,倒与日前那位卓少卿如出一辙。
“无妨。”
陈夫人收手温言,从案头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递过,“依我看,你这病根不在头上,而在心中。这里有几粒安神丸,且拿去用吧。”
沈月疏接过瓷瓶攥在手心,正思忖着如何在陈府多留一会儿。
陈夫人已拉着她话起了家常,从前朝的轶事说到如今的市井趣闻,絮絮叨叨聊了许久,倒像是看透她的心思刻意配合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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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烟初起,月挂枝头。
轻舟缓棹,乌篷低垂,半隐于芦苇丛中,船身随水波微微摇晃,卓鹤卿斜倚舱壁,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青瓷盏沿口。
目光穿过半卷的竹帘,死死咬住不远处那株百年柳树。
他今日在大理寺时特意找宁修年来自己的幕厅聊天,整个过程宁修年不卑不亢、言辞雅致,不像是要行龌龊之事之人。
最后,他夸赞宁修年学识渊博、年轻有为,又故意说连沈月疏家宴后都赞他少年登科、风采卓然。
宁修年听闻此言,眉心轻蹙,眉眼间竟有一番怅然若失。
卓鹤卿便更是断定沈月疏便是那只兔子无疑了。
春夜湿雾渐起,忽有鱼跃,“扑喇”一声打破镜面,接着更漏声摇摇飘过水面。
茶已凉透,卓鹤卿在这狭窄的乌篷船里呆了一个多时辰,柳树下依旧空荡,唯有几片落叶被风推着,簌簌滚过青石板。
卓鹤卿的心总算沉沉落地。
宁修年未曾现身,那纸笺果然非他手笔。
其实昨日他便已调阅过大理寺内存有宁修年字迹的案卷,两相对照,笔迹确然不同。
虽早有实证,然则心中总似悬着一根刺,隐隐牵绊难安。
直至此刻,眼见一切风平浪静,那点最后的疑虑才如烟云般彻底消散,他的心也终于真正静了下来。
他既已排除了宁修年,心中便越发笃定了那纸笺幕后之人。
只是若要追究惩处,便如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无数麻烦——思及此,他不由得蹙起了眉,一时竟也有些为难。
“卓大人……”
从流的声音比平日里低了半截,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慌,“属下有件事要跟您说……”
那日自己不留神将卓大人去陈御医那儿的事泄露给了青桔,今日从流总算磕磕绊绊、紧紧张张的交代完了。
这两天从流一直在琢磨怎么把这个事情说给卓鹤卿听,却始终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此刻,见卓鹤卿心情不错,他便赶忙把握机会,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卓鹤卿眼底掠过一丝怔忡与不悦,旋即又敛了下去。
他沉默着抬手揉了揉眉心,开口道“你向来行事沉稳,怎会这般疏忽大意?”
“属下……属下听青桔姑娘夸赞大人风华正茂,与夫人更是天作之合,一时高兴,这嘴就没把住门儿。”
从流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几分讨好与惶恐,膝头也微微弯了下去,似是随时准备跪地请罪:
“属下知错了,大人要打要罚,小的绝无二话。”
罚?卓鹤卿眉头一挑,心中暗自恼怒。
若不是从流水性好,他真想一脚将这蠢货踹进河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青桔那番话,定是沈月疏特意教了她来诓从流的,这蠢货竟全然不疑,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卓鹤卿的面容半明半暗。
他沉默良久,久到从流后背衣袍都被冷汗浸透,才缓缓开口
“你跟了我快八年。”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八年里,你一向忠厚老实、恪守规矩,几乎从无差错。为什么偏偏一到青桔面前,就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