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云来客栈敞开的门扉,在凹凸不平的青砖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油烟味和酒气,混着木质桌椅经年累月浸染的气息。
跑堂小七拿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离门最近的那张桌子,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门外渐次亮起的灯笼。
“掌柜的,您看这天色,估摸着不会再有什么客人来了吧?”小七拖着调子,手里的动作慢得快要停下来。
柜台后,名叫徐容头的也没抬,指尖在一本边缘磨损的账册上缓缓划过,另一只手熟练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擦干净些。”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经年累月烟熏火燎般的微哑“角落里有油渍。早上李屠户那碗肥膘肉蹭的。”
小七撇撇嘴,只得弯下腰,更加卖力地去蹭那块顽固的污渍:“唉,我说掌柜的,李屠户赊的账都快赶上他体重了,您还惦记着他蹭的这点油渍?”
“账是账,油渍是油渍。”徐容终于从账本上抬起眼。他的面容在柜台后摇曳的油灯光晕里显得有些模糊,只看得清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眼神沉静得像潭深水“桌椅不收拾利落,明日谁还来坐?”
后堂帘子一掀,账房老周端着个豁了口的茶壶走出来,鼻梁上架着副用细绳绑着的旧眼镜:“小七,少嚼舌根,多干活。掌柜的,今日流水核过了,刨除米面油盐、酒水进货,再除去……”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再除去东街王麻子那儿收的‘街面清净费’,净利三百二十七文。”
小七猛地直起身,抹布差点掉在地上:“三百文?还不够买半扇好猪肉!周叔,您没算错吧?咱这忙活一天……”
“没算错。”老周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粗茶,茶水颜色浑浊“今儿晌午那桌行脚的,只要了咸菜馍馍和清水。傍晚那两拨,点的也都是最便宜的素面。这世道,谁兜里还有闲钱下馆子?”
徐容合上账本,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敲了两下:“够交租就行。”
“交租是够,可……”老周欲言又止,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换了个话头“听说京里米价又涨了,南边运粮的路……不太平。”
小七立刻来了精神,凑近几步,压低声音:“何止不太平!晌午我听那俩走镖的爷说,官道上见了血!说是好几拨人马,为争什么……什么过路权,打得头破血流!乖乖,这天子脚下,怎么也乱糟糟的?”
徐容拿起搭在肩上的半旧抹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柜台。
他的动作很稳,一寸寸抹过去,不留一点灰尘。
“京城里头更热闹呢!”小七见没人打断,越发来劲“说是几位贵人……呃”他含糊了一下,指了指头顶“争得厉害!兵马调动得勤,夜里都不消停。咱这客栈离官道近,可得小心点,别沾上什么晦气。”
“贵人们的事,少议论。”徐容停下动作,看了小七一眼。
那眼神平静,却让小七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噤了声。
老周呷了口茶,摇摇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这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掌柜的,眼看这天要黑透了,要不……早点上门板?”
徐容没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投向门外。
最后一点天光正在褪去,远处连绵的屋脊轮廓模糊起来,更远处,隐约可见官道旁新设的卡哨轮廓,几点火把的光点在暮色里晃动。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又疾驰而过,消失在官道尽头,只留下些微尘土气息。
“再等一刻。”徐容收回视线,继续擦拭柜台,语气平淡“说不定还有赶夜路的。”
小七嘟囔:“赶夜路的也舍不得住店,顶多讨碗热水……”
话音未落,门口光线一暗,一个人影踉跄着撞了进来,带进一股汗臭和尘土味。
那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满脸疲惫,一屁股坐在门槛内的条凳上,喘着粗气:“掌柜的,讨、讨碗水喝……成不?”
小七刚要开口,徐容已经朝后扬了扬下巴:“小七,舀碗凉茶来。”
小七应了声,不太情愿地去后厨端水。
那汉子连声道谢,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喘匀了气,才抹着嘴道:“谢了掌柜的!唉,这世道,赶路都提心吊胆!”
“客官打哪儿来?”徐容问道,手里的抹布没停,擦拭着酒坛子封口。
“南边,桐州来的。”汉子叹了口气“本来想捎点山货进城卖,谁知这一路……唉,关卡一道道盘查得紧,税卡还比往年多收三成!简直不让人活了!听说京城里头几位王爷……”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正较着劲呢,底下人可不就可着劲搂钱、表忠心么!”
老周在一旁咳嗽了一声。
汉子意识到失言,讪讪地站起身:“多谢掌柜的茶!俺还得赶夜路去投亲戚,晚了怕宵禁。”说完,放下碗,匆匆忙忙又扎进了暮色里。
客栈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小七凑到门口,探头往外看了看,缩回来低声道:“掌柜的,您看……这形势是不是真不太对?连南边来的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