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七年谷雨,苏州砚微染坊的后院兰草开得正盛。沈砚蹲在石阶边,用左手扶着特制的小铲,小心翼翼地给兰草分株。他的右手仍有些微颤,却已能稳稳握住轻便的工具——这是他练了半年的成果,指尖沾着的泥土,带着雨后的湿润气息。
“当心些,别碰着新芽。”苏微端着刚晾好的花茶走过来,青瓷杯沿凝着水珠。她如今梳着利落的圆髻,鬓边仍插着那支金步摇,只是步摇的流苏被她剪短了些,说“干活方便”。染坊的生意越做越大,她却总爱亲自盯着染缸,说“亲手调的色才放心”。
沈砚直起身,额角渗着薄汗,左手接过茶杯时,指腹蹭过她的手腕。“明儿说今日府学放得早,要回来学染布。”他望着廊下晾晒的藕荷色纱,那是给京里柳氏做夏衫的料子,“得让他先认全染料才行。”
正说着,沈明就背着书包跑进来,十一岁的少年已快齐苏微的肩头,手里攥着张纸,跑得脸颊通红:“三哥哥,苏姐姐,先生夸我写的《兰草赋》有风骨!”
苏微接过文章,字里行间果然有沈砚的影子,只是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锐气。她转头对沈砚笑:“这孩子,连喜好都随你。”
沈砚接过文章,左手食指点在“空谷生幽芳”那句上,眼里的笑意漫开来:“比我当年强。”他忽然想起元启五年在刑部大牢,沈明隔着栅栏递进来的那半块麦饼,那时孩子才九岁,却懂得把仅有的吃食分他一半。
暮色降临时,染坊的伙计都已散去。苏微在灶上炖着新收的莲子羹,沈砚坐在灯下核账,沈明趴在旁边,用沈砚特制的握笔器练字。烛火摇曳,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动,像幅流动的画。
“周大人让人捎信,说京里新换了织造总管,想邀咱们去京城开家分号。”苏微端来莲子羹,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你怎么看?”
沈砚舀羹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兰草上:“去看看也好。只是分号得让可靠的人打理,咱们还是守着苏州的本家。”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京城的风,终究烈了些。”
苏微懂他的意思。去年冬天京里来人,说当年构陷沈家的余党虽已伏法,却总有些闲言碎语,说他“靠妇人翻身”“弃官从商失了风骨”。沈砚听了只淡淡一笑,说“风骨自在人心”,却再没提过回京城长住的事。
“那就让王师傅去。”苏微舀了勺莲子羹递给他,“他跟着咱们三年,染技好,也稳重。”
沈明忽然抬头:“我长大了也要去京城开分号,把咱们的染布卖到皇宫里去!”
沈砚被逗笑了,用左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有志气。只是得先把字练好,不然账本都记不清。”
说笑间,沈砚的目光落在苏微鬓边的金步摇上。那步摇的珍珠被岁月磨得更温润了,却依旧亮泽。他忽然道:“下月初三是你生辰,想要什么?”
苏微舀羹的手停了停,脸颊微红:“去年你送的那支木簪就很好。”
“今年换个新的。”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锦盒,打开一看,是支白玉簪,簪头雕着并蒂兰草,“周大人托人从和田寻的玉,我亲手雕的。”
苏微接过玉簪,指尖触到簪头的纹路,虽不如工匠雕得精细,却带着他左手的温度。她知道,为了雕这簪子,他每晚等她睡熟后,都在灯下练习,右手不知被刻刀划了多少道小口子。
“很好看。”她把玉簪插在发间,与金步摇并立,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夜深时,沈明早已睡熟。苏微坐在镜前卸妆,沈砚站在她身后,从镜中看着她取下金步摇,换上那支白玉簪。镜中的女子眉眼温婉,却带着股沉静的力量,鬓边的白发簪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像极了当年在沈府初见时,那个捧着绣帕的小婢女,却又分明不是了。
“还记得元启元年那个雪夜吗?”沈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微的沙哑,“你给我处理伤口,手抖得像筛糠,却硬是没掉一滴泪。”
苏微从镜中看他,他的眼神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那时只想着,不能让你死。”
“我知道。”他弯腰,在她发间轻轻一吻,落在那支白玉簪上,“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救赎。”
窗外的兰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带着清冽的香气。苏微转过身,握住他的左手,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翻账册、握画笔、侍弄花草磨出的茧,是岁月留下的温柔印记。
“往后的路还长。”她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的手,我来护;你的心,我来暖。”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好。”
元启七年的春天,砚微染坊的兰草开得满阶芬芳。苏微知道,那些关于京城的阴霾,那些关于过往的伤痛,都已化作这兰草的养分,滋养着眼前的安宁。她的染坊会继续开下去,她的家人会安康顺遂,她与他的故事,会像这并蒂兰草,在江南的烟雨中,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烛火渐渐燃尽,留下一点星火,像落在人间的星辰,照亮了往后漫长的岁月。而染坊的角落里,那本记录着染料方子的册子,正静静地躺着,等待着被续写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