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八年春分,苏州砚微染坊的染缸里,新调的茜草红正泛着透亮的光泽。沈明蹲在缸边,手里攥着根长木棍,小心翼翼地搅动着染料,鼻尖沾着点胭脂色的粉末——是方才试色时蹭上的。
“力道要匀,不然色沉会积在缸底。”苏微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本染材图谱,指尖点在“茜草与茜根配比”那页,“记住了?”
少年用力点头,耳尖微微发红。十二岁的沈明已抽条成半大的小伙子,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唯独看染缸时的专注,像极了沈砚。这半年来,他跟着伙计们学辨染料、记账目,连王师傅都夸他“天生吃这碗饭的”。
沈砚坐在廊下的竹椅上,左手翻着新到的货单,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染缸边的两人。他的右手比去年稳了些,虽仍握不住重笔,却能熟练地用特制的竹笔在账册上打勾。阳光透过紫藤架落在他手背上,那道因镣铐留下的疤痕,在光斑里竟显得柔和了些。
“周大人捎信,说京里新出了种西洋苏木,染出来的红比咱们用的亮三成。”沈砚扬了扬手里的货单,“让石头去码头接货时留意些。”
苏微回头看他,鬓边的白玉簪在日光下泛着柔光:“正好明儿的及冠礼快到了,染匹新红给他做件襕衫。”
沈明猛地抬头,手里的木棍差点掉进染缸:“姐姐,我还没到及冠的年纪呢!”
“提前备着总没错。”苏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难不成要等你中了秀才,还穿这洗得发白的旧布衫?”
沈明的脸更红了,嘟囔着“才不要中秀才”,手里的搅动却更认真了。苏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元启元年那个雪夜,孩子蜷缩在她怀里发抖,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角说“姐姐别丢下我”。那时的他,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能站在自家染坊的染缸前,学做这门营生。
午后,李栓柱从落霞镇来,带来个沉甸甸的木箱子。“苏姐姐,这是我爹给沈大人做的。”箱子打开,里面是副新的算盘,算珠用紫檀木做的,珠杆缠着防滑的棉线,显然是为沈砚不便的右手特制的。
“李大叔有心了。”沈砚拿起算盘,左手拨弄着算珠,发出清脆的响,“替我谢他。”
李栓柱挠着头笑:“我爹说,沈大人如今是‘半个同行’了,该用副好算盘。”他凑近沈砚,压低声音,“落霞镇的老铺子,我爹一直帮您看着呢,说等您啥时候想回去,随时能开张。”
沈砚拨算盘的手顿了顿,目光望向北方,那里是落霞镇的方向。去年秋天,他本想带苏微回去看看,却因染坊接了批急单耽搁了,如今想来,竟已过了半年。
“等明儿的襕衫染好,咱们回去一趟。”沈砚忽然道,左手将算珠归位,“看看李大叔,也看看那棵老槐树。”
苏微的心轻轻一动。她知道,他不是念那间破屋,是想回去看看,当年那个在泥沼里挣扎的自己,如今已能带着家人,坦然走在阳光下。
四月初八浴佛节,苏州城的庙会格外热闹。沈砚带着沈明去逛集市,苏微留在染坊整理样布。她将新染的西洋苏木红铺开在晾布架上,那红色果然鲜亮,像极了当年沈府院墙上的石榴花。
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争执声,是沈明的声音:“这料子明明是我们砚微染坊的!你凭什么说是你家的?”
苏微走出去,看见个穿绸缎长衫的中年男人,正拿着匹红布与沈明争执。那布的花色,分明是砚微染坊独有的兰草纹,只是针脚粗糙,显然是仿的。
“仿冒我们的花样,还敢在这里撒野?”苏微抱起胳膊,目光落在男人腰间的玉佩上——那是苏州知府衙门的制式,“王记布庄的王掌柜,欺负我们染坊没人?”
王掌柜脸色一白,随即强笑道:“苏掌柜误会了,是伙计拿错了货……”
“拿错了?”沈砚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左手按着腰间的算盘,“上个月你派人来偷学染方,被我们伙计抓住,也是‘误会’?”
王掌柜的脸彻底垮了,扑通一声跪下:“沈大人饶命!是小人糊涂,看您的染坊生意好,一时鬼迷心窍……”
沈砚没看他,只是对沈明道:“去,把周大人给的那块‘江南织造府顾问’的腰牌拿来。”
沈明飞快地取来腰牌,鎏金的牌子在日光下格外刺眼。王掌柜看见腰牌,吓得面如土色——他知道,这腰牌虽无实权,却是周大人亲授,代表着织造府的脸面。
“念在你是初犯,赔我们十匹生布,这事就算了。”沈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敢有下次,就别怪我不客气。”
王掌柜连滚带爬地走了。沈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三哥哥,咱们是不是该请几个护院?”
沈砚笑着摇头,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好的护院,是咱们的手艺。只要染料方子别人学不会,花样别人仿不像,就没人敢欺负到头上。”他转头对苏微道,“明日开始,教明儿调西洋苏木的方子。”
苏微有些惊讶:“这方子是咱们的底牌……”
“他是沈家的孩子,也是砚微染坊的少掌柜,该学的,都得学。”沈砚望着沈明眼里的光,那光里有倔强,有担当,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却比那时更坦荡。
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