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彻底抛诸脑后,心境逐渐空明澄澈。
人也被豆腐及五谷蔬果养丰盈了,除了馋荤馋腥,嘴里每日淡得发苦,没什么不满意的。
一灯许是对她有歉意,对她们格外亲近,三人成了挚友。
一个春夜,锦照夜不能寐,便披上僧袍,散着发去寻一灯。
一灯院内静极,唯佛龛前一豆灯火。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她,跪诵经文。
锦照忽起顽心,屏息蹑足地靠近,抬手朝一灯肩头轻轻一拍。
一灯惊叫一声,惊恐地回过头来。
锦照自觉过分,正欲开口道歉,却见一灯四肢抽搐如去岁“被她邪气侵染”时一般,口吐白沫,随即瘫倒在地,昏厥过去。
锦照忆起曾听说的某种胎里带邪的症候,偶然会在惊惧或疲惫时发作。
……原来当年相遇另有内情,她未必是什么荧惑灾星,亦未必需日日受柳条之刑。
她安静守在一灯身边,只觉荒谬无比,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
锦照坐到门槛上,背倚门框,望着院里一树梨花发呆。
一灯醒来后自知事情败露,说她是受人所迫,哭求锦照保密,且锦照命格却实是至阴至硬到克六亲的地步,骗她来也算为她好。
庵中人以柳枝甘露为她“净身”这般久,多少也化去了些她命中的煞气,有益无害。
锦照权衡一夜,发现她只能装聋作哑。
若鸣冤抗争,可能连现下的日子都保不住。
那日后,她看无相庵的目光变了。
这里再不是让她不害人的桃花源,而是某个神秘权贵,为她量身设定的囚笼。
明明能将连她与贾家一起端了,对方却大费周章地将她养在皇家禁苑,只每日叫人用柳枝鞭笞她稍稍出气。
手段如此温和,倒叫锦照疑心:是不是哪位高门女子被未来相公拿捏,借无相庵施缓兵之计,强留她在这里,只等将来时机到了纳她为侧室?
是去岁哪位小侯爷的抗争奏效了?
但这对夫妻的算盘打错了。
若有机会下山,她不会甘心当一个妾室。
锦照又有些失落地想,裴执雪定知晓她被算计,只是完全没有置喙。
若有一日求他,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锦照对自己的痴心妄想自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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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锦照每日低眉顺眼地跪在佛前,虔诚至极地求着佛祖:
无论是谁,快来放她们出去罢。
她再也不想吃一口豆腐青菜和素油做出的糕点了;
只想顺着两堤都是粉色海棠花的运河,漂回人声鼎沸的渡口,再看人间烟火。
求佛无果,锦照决定自己来。
没有前路,那便以退为进。
她寻了朝廷休沐的日子告诉六妄:“弟子求师父上报主持,允锦照剃度,此后青灯古佛,不入红尘。”
她解释:“弟子这些时日妄念缠身,对尘世繁华的牵挂已不能自抑,惟有彻底踏入空门才不会痴傻疯魔。”
六妄急道:“锦照,你尘缘未断,万万不要冲动!你夫妻宫的煞气已销,为师正帮你销余下恶煞。”
锦照吃了秤砣铁了心:“求师父禀明主持,若不允锦照剃度或下山,锦照宁死。”
少女向她郑重叩首,僧帽下露出的鸦发在光下如同金丝,嫩白后颈上的纤细胎毛也被笼上一层柔光。
六妄惊慌失措地从蒲团上爬起:“主持在宫里给太妃们说经解惑。为师去问问她何时归。正好眼前是未来佛,你有疑惑尽可请示佛祖。余事等主持决议。”
锦照头颅低垂,唇角勾起一丝笑。
去吧,把消息告诉你的主子,或是男方,或是女方,总会有人现身,送我们回三千世界。
少女虔诚跪在蒲团上:“好,锦照就在这里等,也求佛祖明示。”
她原地叩拜了几个时辰弥勒,浑身酸痛难忍也不敢懈怠,怕幕后之人已在观察她。
山风穿堂而去。
佛堂里经年浸润的沉香味中,突然混合了一丝凛冽的熟悉檀香,扫过少女鼻尖。
锦照瞳孔微震。
他竟来了?
几息之间,少女头脑飞速分析,过去的乱线被她理清。
原来……
想通如何把握出逃的机会后,她跪直,三行五体投地的叩拜顶礼,语气郑重:
“信女求佛祖明示。”
“一问佛祖,信女此生可还能得见心上人?”
“二问佛祖,心上人可曾惦念信女?”
“三问佛祖,若我剃度或赴黄泉,他可会为我落一滴泪?”
“四问佛祖,用计将信女困在此处那一对男女,可会有报应?”
少女虔诚晃动求签筒。
哗啦啦的声响里,佛像身后的素衣男子平静听完四问,抽身离去。